溫蓁在他對面的蒲團上輕輕坐下,雙臂擱在案幾上,支着下巴,目光落在那些不斷從筆端流淌出的、筋骨清峻的字迹上。這字,與他人一般,溫潤中蘊着不可折的風骨。待到最後一個句點落穩,她伸出手,主動拿起案邊的火漆、銅印和融好的火燭。
“我來吧。”她輕聲道,手指已捏起火漆顆粒。
藍曦臣并未拒絕。他将待封緘的信函遞給她時,溫蓁小心地接住信封的一角。兩人的指尖隔着薄薄的紙張邊緣,極其短暫地一觸,又如同被燙到般各自分開了那片微不足道的連接點。細微的暖意轉瞬即逝,快得像錯覺。
“含光君……把大師兄帶進薔薇小築了。”她一邊熟練地用銅勺熔化火漆,一邊低聲說道,目光專注地看着那一點跳動的火焰将深紅的樹脂熔化為粘稠的液滴,“我待會兒過去,送些清淡點心和熱湯。”
蠟液滴落在信封封口處。
沉默。隻有燭芯燃燒時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和她手中銅印按壓火漆時沉悶的輕響。
“我一會兒帶些軟和易克化的糕點過去……”她試圖用更具體的行動消解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
依然寂靜無聲。燭火的影子在光潔的案面上微微晃動。
“若你有空……”她終于擡起眼簾,看向他低垂的臉龐,“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畢竟事關……”
“你到底想怎樣?”
冰冷的聲音猝然響起,如同一塊堅冰投入死水中,砰然炸響!藍曦臣猛地擡起頭!
溫蓁猝不及防,撞入一雙寒光四射的眼眸之中!
那不是她所熟悉的、如同春水般溫煦的澤蕪君。那是從未顯露過的鋒芒——眉峰似刃,唇角抿成一條無情的直線,眼底凝結着足以凍傷人的凜冽寒氣!那個溫潤如玉的君子,此刻周身散發着利劍出鞘般的冷銳與……疲憊的怒火。
她倒吸一口冷氣,張了張嘴,喉頭像被巨石死死堵住,所有準備好的詞句全都噎在那裡,動彈不得。空氣凝固了,沉重得無法呼吸。唯一能感知到的,隻剩下自己心髒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巨響。
時間無聲流逝,每一次心跳都像敲在冰冷的磐石上。
終于,溫蓁緩緩從蒲團上起身。她沒有走向别處,而是繞過寬大的書案,徑直走到了藍曦臣身側。她微微屈膝,就在他那身月白雲紋的袍裾旁,跪坐了下來。這突如其來的靠近和姿勢,讓藍曦臣冷硬的身軀瞬間繃緊,銳利的眸光帶着一絲難以置信鎖定在她身上。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甚至帶着一絲怯意,慢慢覆上了他擱在膝頭、攥得指節泛白的那隻手。冰冷的指尖觸到他手背的皮膚,激得兩人都微微一顫。
夕陽殘留的最後一點熔金,透過雕花窗棂斜斜投射進來,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斑駁光影。溫蓁低垂着頭,半邊臉籠罩在深色的陰影裡,長長的睫羽垂下,在她毫無血色的臉頰上投下兩片濃重的陰翳。她努力想彎起嘴角,試圖展露一絲和解的笑意,但那嘴角的弧度牽拉得極其勉強且僵硬,如同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擠出來的一個怪異的動作,比哭還要苦澀難看三分。
“……是我錯了。”她的聲音從齒縫裡艱難地擠出來,微弱而幹澀,每一個字都像砂礫磨過喉嚨,“真的……太沖動了……抱歉……”
藍曦臣紋絲不動。
她覆在他手上的那隻手,能清晰感受到他繃緊的肌肉下蘊含的、尚未宣洩的沉重力道,以及那肌膚之下快速奔湧的滾燙血液的搏動。
“我不該……”喉嚨像是被無形的繩索勒緊,窒息感讓她聲音發顫,“總仗着你的好性子,說那些……口不擇言的話……更不該……”
“不該什麼?”藍曦臣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悶雷,追問的意味卻淩厲無比。
溫蓁終于擡起眼眸,目光怯怯地迎上他深不見底、卻洶湧着驚濤駭浪的眼瞳,清晰地捕捉到裡面壓抑已久的痛楚和……擔憂。那擔憂讓她心頭猛地一刺。
“不該一次次試探……試探你的底線。”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将這句話完整地說出,聲音帶着哭腔的沙啞,每一個字都沉重無比。
那緊繃的空氣似乎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藍曦臣一直緊攥成拳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下。
他忽然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仿佛将這連日來積壓在胸口的沉重郁氣盡數吐了出來。一直被她覆着的手掌動了,翻轉過來,将那幾根冰涼微顫的手指,包裹進自己溫暖幹燥、有着薄繭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