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沉悶的雅室,山道上的風清爽了許多。溫蓁走着,心裡卻漫起一絲茫然——帶江澄去哪裡?偌大的雲深不知處,藏書閣靜室寒室,皆是藍氏重地,竟真沒有一處能讓她坦然待客的安适之地,仿佛她仍是個寄人籬下的飄零客。
兩人最終在一處僻靜山坳的草坪駐足。金淩在襁褓裡咿咿呀呀,早已醒了,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江澄小心翼翼地将襁褓解開,露出裡面穿着鵝黃小襖、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小家夥才五個月大,坐在柔軟的草地上倒已穩當,小手揮舞着江澄塞給他的一個彩繪木鈴铛,叮叮咚咚地響。
江澄從随身的乾坤袋裡取出一塊方巾鋪在地上。溫蓁看了看那薄薄的一層,默不作聲地解下自己的外袍,細細地鋪在方巾之上。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光斑,金淩被放到這“豪華”坐墊上,拿着木鈴铛玩了一會兒,便扭着小屁股歡快地爬開了。柔軟的草葉拂過他的小手小臉,逗得他咯咯直笑。
溫蓁屈腿坐在一旁,看着草地上無憂無慮爬動的金淩,陽光跳躍在他柔軟的胎發上,鍍上一層淺金。她唇邊帶着一絲恍惚的笑,喃喃道:“我以為……這輩子,都再難見到你了。”
江澄擡手在她額上敲了一記,力道不重,卻是警告:“年紀不大,死啊活的挂在嘴邊做什麼?晦氣!”
溫蓁摸了摸額頭,問出了盤旋在心底的疑問:“我的事……你怎麼會知道?”
“藍曦臣。”江澄的目光追随着金淩爬動的身影,語氣低沉下來,“他傳訊于我,說你情形極險,叫我無論如何……來看看你。”
溫蓁沉默片刻,看着金淩笨拙地拔起一株嫩草,低聲道:“……其實我現在,尚好。”
“尚好?”江澄猛地轉回頭,銳利的目光如刀,“傷你至此,是誰?”
溫蓁擡眼,帶着一絲探究:“他沒告訴你?”
江澄臉色沉了下來,搖頭:“他隻說趕到時你已垂危,未能看清兇徒。且……你身上創口極其幹淨利落,竟未殘留半分靈力氣息。這等手段……”他眼中寒光閃爍。
溫蓁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說這些……還有何意義。”
“怎麼沒意義!”江澄的語調陡然拔高,随即又壓下,他看着爬到他腿邊的金淩,大手輕輕護住小家夥搖晃的身子,聲音帶着一種沉甸甸的力量,“活着。阿蓁,你得好好活下去。阿姐的金淩,你就不想看管着他嗎?”
溫蓁的目光定定落在金淩那張酷似金子軒、又帶着江厭離柔和痕迹的小臉上,心頭湧起難以言喻的酸楚,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了眼前的畫面:“師姐……還有大師兄……我總夢到……他們還在……”
金淩像是聽懂了什麼,或是被溫蓁的目光吸引,手腳并用地爬到溫蓁近旁,肉乎乎的小手裡緊緊攥着一根被他揪斷的草莖,顫巍巍地、無比鄭重地舉高,遞向溫蓁。沾着泥土和青草汁的稚嫩小手,像捧着稀世珍寶。
溫蓁心頭巨震,眼眶瞬間濕透。她極力穩住顫抖的手,輕輕接過那根微不足道的小草,另一隻手極輕柔地撫了撫金淩細軟的頭發,喉頭哽咽得說不出話。
江澄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帶着一種被歲月磨平棱角的疲憊:“誰說不是呢?我也一樣……整宿整宿睡不踏實。可阿姐走了,魏無羨走了,蓮花塢……我能扔下不管,跟他們去了嗎?”
溫蓁低垂着眼睫,指尖摩挲着那根柔弱的青草:“……我能。”
“溫蓁!!”江澄霍然擡眼,眸光如電,裡面燃燒着熊熊怒火與不容置疑的威壓,“你再敢胡說八道一句試試!”
溫蓁迎着他暴怒的目光,嘴角卻緩緩牽起一個極輕極淺的笑:“……曾經,确是如此想的。”她的目光重新落到正在好奇摳草根的金淩身上,那笑容裡漸漸透出一點光,“但……看着阿淩,就不想了。”
那緊繃的、一觸即發的空氣仿佛瞬間松緩。江澄眼底的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深沉的複雜與隐約的痛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低沉而鄭重:“……好。待這場風波過去,無論你是想解開這婚約回蓮花塢,還是另有打算要留下……”他頓了頓,“蓮花塢永遠是你的家,你的事,我會依你。”
溫蓁用力點了點頭,胸腔裡被某種沉甸甸的暖流填滿,聲音卻愈發低柔,帶着劫後餘生的确認:“我們本就是一家人。”
“是,”江澄的目光也柔和下來,看着她,看着爬得歡快的金淩,字字清晰,“永遠都是。”
暮色低垂,送别江澄和金淩離開後,溫蓁回到了寒室。
燈火搖曳下,藍曦臣正憑窗而立,不知在沉思什麼。
“藍渙。”溫蓁喚了一聲。
藍曦臣轉過身,面容映在暈黃的燈光裡,帶着柔和的詢問。
溫蓁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我想……有一處自己的地方。” 她迎着他的目光,聲音清晰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感,“不必在寒室側畔,僻靜些便好。”
藍曦臣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颔首應允:“好。雲深不知處各處景緻不同,你盡可去尋,若有看中的地方,我即刻着人替你營造。”
接下來的日子,溫蓁用了些時間,踏遍了雲深的後山角落。她沒有選擇那些開闊向陽的佳地,反而徑直走向後山最偏僻的一隅。那裡孤伶伶地立着一棟不知廢棄了多少年的破屋。屋宇殘破不堪,門窗朽壞,牆頭瓦礫剝落,藤蔓肆意攀爬,幾近傾倒,被遺忘在時光和所有人的目光之外。
她指着那廢墟,對藍曦臣說:“就這裡。”
藍曦臣并未問她為何選此,隻是召來了藍氏門中最好的工匠。這些工匠仿佛有着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短短三日,便将那搖搖欲墜的破敗宅基徹底翻了新。斷壁殘垣被清走,腐木梁柱被替換,頹敗的屋頂覆上了厚實的新瓦。當溫蓁再次踏入,隻見窗明幾淨,屋舍雖不大,卻極是整潔堅固,隻是位置依舊偏僻得近乎隔絕。
搬入新居後,溫蓁親自動手,在新居四周圍上了半人高的竹籬。她去山間掘來幾叢野薔薇的根苗,細心地将它們栽種在籬笆牆下。最後,她選了靠後牆根兒的一小塊泥地,小心翼翼地種下了一株細瘦挺拔的小楊樹苗。
看着煥然一新的小院,她在心中輕輕落了一個名字——薔薇小築。
她想,日後師哥再來探望時,總算……有處落腳說話的地方了。
時光如窗棂間漏下的光影,悄然流轉。薔薇花開了又謝,那株楊樹苗已然挺立如少年手臂般粗細。然而,小築的竹籬笆外,十三個春去秋來,院門吱呀開合,卻再未等到那抹熟悉的、帶着煙火氣的紫衣身影前來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