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許是無心,但這一聲“小舅舅”直直地刺到糜嶺心裡去,他俯身去推他,有些不耐地說:“别哭了,起來,地上涼。”
姜瓷搖搖頭,執拗地跪坐着:“你别走……不然,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在那邊,又生病,腿又不方便,我怎麼能放心,我跟你一起去,還有米米,就當我們去旅遊,好不好?”
他講這些話,又戳糜嶺心窩子,他一下子沒壓住火,皺着眉冷聲回道:“沒遇見你之前,我照樣到處走,腿不好,也沒見出什麼事情。”
姜瓷聽得怔了怔,默默揩掉眼淚,不再說話了。
糜嶺按一按酸脹的眼睛,托着發沉的腦袋,歎一聲:“對不起,起來吧寶寶,過來,我和你說話。”
姜瓷便慢吞吞起身,坐到他腿上給他抱着,臉偎在他肩上。他輕輕拍着他的背,解釋道:“我沒有生氣……有一點吧,你總丢下我和米米去見他。”
“可是現在你知道了我不是和他去幽會。”
“我很害怕,姜瓷。”他突兀地說。
“什……麼?”姜瓷迷茫地看着他。
他道:“我擔心你出事,總歸你不在我身邊,我就不踏實,從去年你開始去工作的時候起,隔三差五夢見你被人擄走。昨天一整晚沒有你的消息,雖然我們現在到了上海……在香港的時候,就是因為我沒攔住你,才讓你到了金園那種地方,昨天你走時的情形,和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多麼像……可是你那麼重視你的工作,你那麼開心,寶寶,我希望你一直開開心心,總不能關着你不讓你出門。”
“阿嶺,對不起,我下次再也不這樣了,我一定好好聽你的話,晚上不出去,下雪也不會亂跑了……”
糜嶺略略搖一搖頭:“你接觸到全新的一個世界,到處都是眼花缭亂的人和事,一切都與你之前的人生大不相同……你沒經曆過,很容易就會陷進去,就會把我忘在後面,更何況我還是個瘸腿的老男人。”
“誰說你老——”
“我不是在怪你,隻是外面花花世界,太多太多比我更好更優秀的人,年輕的,健康的,一個接一個蹦到你面前,時間一久……”
“哦……”他語氣生硬起來,“說這麼多,意思是我以後會和别人不清不楚?還說不是在怪我?”
糜嶺頓了片刻,有點兒答非所問地說:“你能去工作,能賺到錢,以後如果我不在了,你也可以自力更生,我很高興,小寶,我不是反對你接觸外面的世界。”
他聽了卻冷笑一聲,咄咄逼人起來:“不知道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一會兒說這個,一會兒說那個,到底什麼意思,反正我沒聽懂,說什麼‘以後我不在了’……講這些幹什麼!你又不是我,憑什麼覺得我會變心,你就這麼不相信我,覺得我會抛下你随随便便就跟一個什麼人走嗎?再優秀年輕的人,腿腳再好的人,又怎麼樣,能比得過我們一起經曆的那些事那些日子嗎?還有,你既然看不見我就不踏實,怎麼還要去浙江去那麼久?這會兒你倒放心我一個人留在家裡了!”
“你可以照顧好自己了,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想太多……我想靜一靜……”
“什麼?這算什麼回答!你怎麼能這樣!”姜瓷哭叫着推他,他沉靜地回望過去,輕輕撫他臉頰,他原以為糜嶺要道歉,可卻聽他說:“你現在是一個全新的人了……我配不上你。”
他氣得火冒三丈,跳出他懷抱,叫道:“什麼配不配的,非要說這種話……你簡直不可理喻!”說完便怒氣沖沖地踩着地闆,腳步蹬蹬跑出去了。
一直到糜嶺出發去浙江那天,姜瓷還在和他冷戰。他在雪裡凍了一夜,病得比米米還久,那天早晨起來還是咳嗽,咳得厲害,腿也痛,但仍是動身了。離開房間的時候姜瓷抱着米米還睡着,或許醒了,糜嶺俯身親他的時候,看見他睫毛顫得像蜜蜂翅膀似的,可是他始終沒睜眼,連一句再見都沒說。
他生着病,又旅途奔波,等到了浙江,人都瘦了不少,腿疼,找了當地的推拿師傅,又請針灸師傅,調理了好一陣子才恢複過來。
養病的日子裡也沒閑着,參觀探訪了好幾家聞名的珍珠培育場,與本地的大型珍珠原料商見面,磋商長期合作事宜。忙忙碌碌,回過神來天氣都轉暖了。
這天傍晚,他受邀去酒樓與客戶吃飯,在旅店前台,一個仆歐攔住他,遞來一封信,說是有人托他轉交的。信上沒有郵戳,拆開來,掉出一張巴掌大的泛黃的剪報,上面用正楷寫着:
姜瓷糜嶺結婚啟示謹詹于民國某年某月某日假座花園東路康樂飯店舉行結婚典禮恭請張志骁先生證婚誠候諸位親友光臨觀禮特此敬告
兩年前結婚時登的報,那會兒姜瓷還懷着米米,平日裡萬事以他為先,又得忙着修繕房子,天天焦頭爛額,所以婚事辦得簡單,其實也就是與張志骁夫婦吃了頓飯,沒什麼親友出席觀禮。太多事情堵在一起,甚至沒想起來要将這則啟示留下來作紀念,等空下來再去翻報紙,大海撈針,哪還翻得到,總以為這輩子都再看不到了,一直到現在都懷有遺憾。
可此刻卻将心心念念的東西握在了手裡,想起那時候在飯店張志骁說的結婚證詞,“赤繩系定,白頭永偕”,忽然地心裡一陣酸楚。
在酒樓,前幾次與客戶吃飯,他從不喝酒,今日誰敬他的酒,他都照單全收,散席時已經醉得站不穩了,被扶着走出大門,正要上車,忽然聽到有人在叫他,軟軟糯糯的一聲“阿嶺”,醉意朦胧地懶懶瞥一眼過去,姜瓷抱着支手杖站在車尾,穿着旗袍,紅黃藍綠,靡麗的顔色,紛亂攪在一起,腰身緊俏地勒着,細細一把,收進去,又凸出來,曲曲折折的柔熟。
同行的人問道:“是糜先生認識的人?”
姜瓷連忙搶答:“我是他的夫——”他想說夫人,穿這一身就為了在人前能說這句話。
可是糜嶺打斷了他,冷淡地說:“是我的外甥……外甥女。有什麼事?找到這裡來,大晚上一個人在外面……”他沒說下去,坐進車裡,留着車門等姜瓷自己坐進來。
姜瓷早已滿面淚水。他不知道在外人面前被這樣生疏地稱呼是如此心酸的一件事,如墜冰窖似的。早前在香港都不需要用舅甥的身份遮掩,更何況現在兩人都結過婚,有了米米了。
他腳步虛浮,遊魂似的坐進車裡。一路上兩人都沉默無言。
回到旅店進了房間,糜嶺醉倒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姜瓷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倒了杯水,坐在床畔給他解領帶,手一摸上去,他就睜開了眼睛,說:“怎麼過來的?”
“坐車,張先生替我找的車。”
“米米呢?”
“在張先生家,她一直哭,還說是我先不要你,你生氣了才走的。”
糜嶺輕輕笑起來,姜瓷埋怨地推他一下:“你還笑,我都急死了,幹嘛這麼久了還不回去,已經冷靜夠了吧,以前在金園,你都沒和我分開這麼長時間……”
“嗯,”他含糊地應了一聲,握着姜瓷的手親了親,“報紙怎麼找來的?”
“我還以為你沒收到……這麼重要的東西,那時候我就剪下來收好了啊,一直夾在書裡,等回去了,我就把它裱起來挂在大門口牆上,讓每個到我們家裡的人都看見。”
糜嶺又笑,拽他躺下來,摟着他讨吻:“想不想我?”
“想,”他把還豎在懷裡的手杖拿起來晃了晃,“你的生日禮物。”
“謝謝你寶寶。”
“這是我自己做的,”他把手伸給糜嶺看,“我去當學徒,學着做了一支,你看這裡都磨出繭子了。”
糜嶺皺了皺眉:“要你去做那種事情!”
“我都這樣了你還不疼我,還兇我!”他委屈地大叫。糜嶺捧着他的臉親來親去,一邊哄他。兩人擁抱糾纏着,縫在一起似的緊密,姜瓷聽到他在耳邊柔柔地一遍遍喚着“寶寶”,隻覺得心痛難當。
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委屈,他想,他很願意,願意堕入充滿木頭碎屑的地獄裡,生生世世地打磨手杖,磨得手上滿是繭子滿是血都沒關系,隻要能磨出一支可以讓糜嶺安穩地倚着走路的手杖。
“阿嶺,”他哽咽着,“你說過,不管我什麼樣,你都會愛我,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一樣的,不管你什麼樣,我也都會愛你。”
糜嶺擡起酸澀的眼睛深深地望向他,沒頭沒腦地說:“寶寶真漂亮。”端麗的臉龐,白荷花一樣,自己作為枯藤,或者還沒有枯藤那樣老朽,是水,是池塘裡糾纏的藻葉,是魚,不管作為什麼,都可以永遠地繞在他身畔。沒什麼大不了。
姜瓷聽了哭嚷着道:“你喝醉了,都沒聽我說話!”
他笑起來:“怎麼會,我都聽見了,寶寶今天怎麼這麼乖這麼讨人喜歡……我們回家,明天早上就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