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卧室裡,奶媽一邊哭一邊說:“我剛才就眯了會兒,一醒過來看見孩子手臂露在外面,一摸她額頭,這麼燙!也就幾盞茶的功夫,怎麼突然就病成這樣了!”
他摸摸姜米通紅的臉,姜米略略睜了睜眼睛,咳了幾聲,呼哧呼哧喘着,哭都沒什麼氣力,虛聲叫着“爸爸”,又說:“我要媽媽,媽媽……”
奶媽急得直跺腳:“哎呦,現在外面雪越下越大了,剛剛我去找管家打電話,電話也打不通,這可怎麼辦呢!”
“打不通?”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下雪害的,試了醫生的電話,也試了夫人工作的藥房電話,都不通!”
糜嶺往窗外張望,雪還沒有停的迹象,窗台上已經疊起厚厚一層白。他握一握姜米滾燙的小手,沒再耽擱,卷起被子裹在她身上,說:“把我的大衣拿過來,我帶她去找醫生。”
“可是——”
“快去!”
開不了車,隻能走路,一腳踏下去,積雪一直沒到腳踝。上海哪下過這麼大的雪,跟着出來的幾個家仆都有些惶惶。糜嶺更是惴惴不安,聯系不上姜瓷,米米病着,還不知道街上有沒有藥鋪開着門。思忖片刻,決定先去姜瓷工作的那家義生堂瞧瞧情況,趕過去正好也能與姜瓷會和。
他擔心摔傷着米米,便讓管家抱着她走在後面,自己和其餘幾人在前面擋着風,踩出條小道來。
在雪裡走路,更吃力了,沾在褲子上的雪化開來,寒氣逼進身體裡,砭骨的冷痛。他漸漸跟不上其餘人的步伐,落到了最後面,手杖擲在被踩過的濕滑雪地裡,根本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狼狽地摔了好幾次。管家頻頻回頭望他,他擺擺手催促他快走,拍掉身上的雪,扶着路邊的樹艱難站起來,瞧着前方一片深深積雪,隻覺得天旋地轉。
他想到姜瓷的老闆,年輕,健康,可以走在姜瓷前面為他拉開沉重的櫃台門,也可以開車載姜瓷去他想去的地方。遇到現在這種事,一定也可以親自抱着孩子在雪地裡平穩地行走。
他趕到義生堂時,管家和家仆們坐在前廳裡喝熱茶,米米已經被值夜的大夫帶到裡屋去了,隐約可以聽見她在哭着叫“媽媽”。他便以為姜瓷在裡面,剛想坐下喘口氣,那大夫便從裡屋探了個頭出來,說:“孩子哭得太厲害了,你們來個人哄哄,不然沒法吃藥。”
他皺了皺眉,跟到裡屋去,哪有姜瓷的影子。坐在床畔,接過大夫遞來的藥喂米米喝,嘴巴上說着哄騙的話,可腦海裡一片空白,一直嗡嗡地響。
那大夫見他被雪淋得渾身濕透,臉也凍得青蒼,便多加了幾隻炭,把炭盆推到了他腳邊。他還是覺得冷,寒意一直逼到心裡,右腿痛得麻木,幾乎沒了知覺。
米米喝完藥睡着後,大夫又倒了杯熱茶遞給他,他渾渾噩噩的,舉在手裡沒喝,啞聲問:“你們店裡的賬房,姓姜的那個……”
“姜瓷嗎?”
“嗯,他是米米的……爸爸。”
大夫“咦”了一聲:“我說瞧着這孩子有點兒眼熟呢!怪不得你們找到這兒來。”
“剛剛吃晚飯那會兒,他說要來店裡一趟。”
“我一直在這裡,沒看見他來啊。”
“哦,是麼……”糜嶺喃喃說着,手不住地發抖,不小心将茶潑進了炭盆裡,嗤拉拉一陣火焰熄滅的聲響,屋子裡驟然一暗,陰冷的空氣随即重新淹到身上來。他咽了咽酸脹的喉嚨,聽到自己轟鳴的心跳,大夫站起身去拿火鉗,腳步零碎,躺在身後床上的米米呼吸聲還是那麼粗重,在睡夢中不安地呓語着,外頭呼嘯的風吹得窗戶哐哐地震動。他緩緩倒下身子躺在米米身畔,聽到這些聲浪逐漸退遠。一切都渺茫得恍如隔世。
雪一直下到第二天上午才停。街道上漸漸熱鬧起來,男人們将積雪鏟到路邊堆了起來,早點鋪子裡一籠籠蒸屜飄出濃白的霧氣,賣報的小孩子在濕滑的路上依然健步如飛,太陽高懸,然而不熱烈,照得一切的影子都淡淡的。
電話還是打不通。糜嶺想着姜瓷或許會回來店裡,留了口信請藥鋪的夥計幫忙轉達,之後便帶着米米回了家。家裡奶媽一天一夜沒收到他們的消息,也不見姜瓷,早已急得火燒眉毛,見雪停了就尋出來,恰好與他們在家門口碰上了,當下大哭起來。
米米原本睡着,這麼一下便被吵醒了,一睜眼就要媽媽。糜嶺哄她說媽媽去買糖了,她也還是聲嘶力竭地哭,不過因為燒剛退,還沒什麼精神,嚷了幾聲便安靜下來,趴在糜嶺肩上抽泣,口齒不清地說:“媽媽不要米米了,為什麼,米米很乖,也沒有一直要爸爸抱,爸爸,米米好難受……”
糜嶺如鲠在喉,臉頰靠在她毛茸茸的頭發上,頓了半晌,聲音悶悶地道:“米米不要害怕,還有爸爸在,爸爸會陪着米米,哪也不去……”話說起來好像姜瓷真的不要他們父女倆似的。
到家裡,再把米米哄睡着,糜嶺已經精疲力竭,昨夜受了涼,現下也有些發熱,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奶媽端來的姜湯還沒來得及喝,本來還想立刻帶着人出去找姜瓷,傭人又來報說有客人來訪。
在書房裡,他緊靠壁爐坐着,右腿幾乎貼在火上,然而一陣又一陣的冷痛還是從腿骨裡往外泛,渾身冒冷汗,把剛換的衣裳又浸濕了,也沒把客人的話聽進去多少。
正恍惚的時候,忽然外頭院子裡爆出好幾聲響亮的鳴笛,他擡頭望出去,看見一輛黑車橫沖直撞飛進花圃,木籬笆碎片,花草,樹葉子,濺得到處都是。車子還沒停穩,車門便被推開,姜瓷像是滾下來似的往外跌,踉踉跄跄地往家裡奔。那藥鋪的年輕老闆追上來捉住他的手,他大叫着,貓發怒似的一陣拳打腳踢,擡手啪啪啪打了那人幾個耳光,立刻又轉身往家裡跑,嘭地撞開大門,一疊聲地叫道:“阿嶺!阿嶺!”
不待糜嶺起身,他已經闖進書房來,顧不上還有客人在,撲到糜嶺懷裡哭起來。客人見狀便識趣地離開了。糜嶺抱着他細細打量一遍,頭發亂蓬蓬,衣襟上扣子被扯掉了兩顆,大氅的白狐毛上全是黑手印。
“怎麼了寶貝,”糜嶺捧着他的臉,雙眼漲紅,“是不是他欺負你?有沒有?”他把手摸到他衣襟下,他忽然直起身子将衣服掀開,說:“沒有,給你檢查……不是那樣……”
“好了别着涼了,”糜嶺合上他衣服,“沒事就好。昨天到哪去了?電話也打不通,怎麼能晚上不回家?你要是在外面出點什麼事情,寶寶,你讓我和米米怎麼辦?”
他簌簌掉眼淚,抱着糜嶺要親,沉默片刻,視線心虛地往邊上移,說:“對不起……就是在店裡查完了賬,然後……額……他說送我回來,但是他一直開一直開,到一家西洋餐廳,說請我吃飯。後來我要走,雪太大走不了,隻能困在那裡……今天雪停了,我要回來,他還不讓我走,我就騙他說我不舒服,必須回來拿藥吃……”
糜嶺把臉頰貼在他胸膛上,淺淺地吻他的脖頸,低聲道:“他喜歡你,是不是,寶寶?”
他抱緊了他腦袋不應聲,感覺他臉頰火一樣,燙得心口發痛,摸摸他額頭,問說:“你怎麼了阿嶺,你發燒了?是不是因為昨天在外面給米米堆雪人吹了風,我早就跟你說了不要——”
“是米米昨天晚上病了,我帶她去了義生堂。”
他身子一僵,下意識退開來,糜嶺便也放開了他。兩人默默相對,半晌,糜嶺捏了捏他的手,道:“先去看看米米吧,你不在,她一直哭。”
他抹一把通紅的眼睛:“我說謊是有原因的……我沒和老闆怎麼樣,而且我跟他說我以後不在他那裡做事了,阿嶺,我——”
糜嶺皺着眉,雙眼緊閉,倦怠地歎了口氣:“等會兒再說吧小寶。”
姜瓷去看了米米回來,糜嶺正從書架上拿書,聽見動靜也沒回頭,說:“剛剛珠寶店的人來了,找我談了點事情。”
“哦,我進來的時候看見他了。阿嶺,你聽我說……”他這麼講,卻沉默了,扭扭捏捏地絞着手指。
糜嶺沒有追問,拖着痛麻的腿挪了挪步子,去拿書架最上面的一本書,一抽出來,其餘書也跟着嘩啦啦往下掉,砸了一地。他想蹲下去撿,然而膝蓋直挺挺僵着,動彈不得,隻好作罷,扶住身側的書桌,借力坐下了。
“寶寶,等米米病好了,我要去趟浙江,到那邊談筆生意。”他撐着腦袋,指關節摁在突突發跳的太陽穴上,聽到姜瓷詫異地叫了一聲,頭又痛幾分。
“可是你當初和那個人合夥開珠寶店的時候不是約好了嗎,你隻要出錢,他出去跑業務,打理店鋪,怎麼現在要你去做事?你還在生病,我聽奶媽說了,下大雪,你走過去的……”
姜瓷蹲下來把兩手輕輕放在他腿上,他垂下手搭在他發頂,說:“這次的生意他處理不了,剛剛過來就是跟我聊這件事,我得去一趟。”
“不行,我不同意,我不讓你去。”他一把摟住他的腿抱緊了。
糜嶺用燒得模糊的眼睛睨向他,他的臉像浮在霧氣籠罩的池塘裡的一朵白荷花,花瓣尖透着點兒活潑嫩軟的粉,是才将将綻放正值青春的時候,攀在自己這支枯藤上,算什麼事呢。
“姜瓷,我……”他聲音喑啞,“我有點累……我想一個人待一陣子,正好有個機會能到浙江去……大概下個月,或者下下個月再回來。”
姜瓷擡頭望過來,方才在米米那兒也哭過,雙眼紅腫着,就這麼定定地看了他許久,才緩緩站起身,很是惘然的,好像很詫異事情怎麼弄到了這步田地,心裡還總以為抱着他撒撒嬌一切都能萬事大吉。
“阿嶺,阿嶺啊……”他顫聲地叫着,語無倫次,“我、我真的沒有和那個人怎麼樣,真的,你别生氣,你要去浙江,你去那裡幹什麼,還去那麼久!”他哭起來,“馬上不是要到你的生日了嗎,我想送你一個禮物,用我自己掙來的錢。上一回米米玩你的手杖,就是畫着蛇的那一根,她把嵌在上面的寶石扣掉找不到了,我想重新買根一樣的送給你,就問了老闆有沒有認識的人做這個,他最近一直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事,今天他是帶我去見那個賣手杖的人了。”
糜嶺沒什麼反應,仍垂着頭,一手按在大腿上。“是麼……謝謝你寶貝,不送也不要緊的。”他平靜地說。
姜瓷撲到他跟前,又蹲了下來,枕在他膝頭哭:“我畫了張圖,讓那個人照着做一支一樣的,因為上面還有寶石,我賺一年的錢都買不起麼,所以就和老闆商量,要他預支薪水給我,結果他說,如果我和他在一起的話,就幫我……誰知道他是那種人嗎!我再也不會見他了,也不去藥鋪做事了!阿嶺,你别生氣了,小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