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姜瓷被外頭的雷聲驚醒,隔着蚊帳,在閃進屋内來的薄白電光中,瞧見糜嶺站在窗前。
他坐起來去抓床頭的水杯,糜嶺聽見動靜便關上窗走回來,拿過扇子給他扇風,摸摸他汗濕的額頭,問:“吓着了?”
他不答,盯着杯子裡幾塊沉浮的冰,淺淺啜了幾口水。
糜嶺又說:“做噩夢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撇過了頭。糜嶺坐近了些,撫着他的肚子:“還睡得着嗎?睡不着我們去看書,好嗎?”
“小舅舅為什麼也睡不着?”
“沒有,舅舅聽見打雷聲才醒,去關窗戶的功夫,你也醒了。”
兩人心知肚明事實并不是這樣。姜瓷沒有戳穿,拿過搭在床沿的外套往身上披:“能不能在客廳看啊,我想吹那裡的大吊扇。”
糜嶺不應聲,拽着外套不給他穿,他扯了兩下,忽然一股無名火湧上來,尖聲叫道:“你放手,放開!”
“不許穿,捂得身上全是痱子。”糜嶺也有點生氣地皺着眉,把衣服一甩扔到地上去了。
姜瓷挺起上身撲過來,狠狠推他一下:“不是你要我聽話麼?我現在就按照五年前你喜歡的樣子說話做事,你有什麼不滿意?憑什麼不滿意!”
他揪着糜嶺衣襟晃,又捶打他肩膀,鬧了幾下,很快沒了力氣,呼哧呼哧地喘着。糜嶺撫着他的背,偏頭來吻他,被他撓了臉,還是執着地去貼他唇瓣。
姜瓷也不知是要摟還是要推,手顫巍巍搭在他肩上,覺得他的嘴唇比方才喝過的冰水還要涼。
“不許你親我……”他含糊地說着,帶點兒哭腔。
糜嶺便退開來,說道:“寶寶,千錯萬錯都是我的不好,往後舅舅一定盡力彌補,你怎麼樣都行,隻是别再這樣折騰自己跟我怄氣了。”
不說還好,一說這些,姜瓷隻覺得心裡也冷冰冰,又痛又麻,哽咽地說:“怎麼補?難道能讓我變回以前的樣子嗎?”
“為什麼要變回以前?”
“因為你——”
“你真的覺得我不喜歡不愛現在的你?”
姜瓷頓了頓哭聲,摟住他脖頸,沒有言語。
糜嶺輕撫着他的背哄:“寶寶,你就在我身邊,我難道撇下你去愛一個記憶裡的人麼?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
“那就能當不存在麼?”他哭吟吟地,“因為我沒有真的被刀紮,身上也沒有真的留下疤,所以就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嗎?我忘不掉……怎麼辦麼……”
“舅舅知道你痛,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
兩人額頭相抵,靠得太近,睫毛仿佛都絞在一起,濕透了,姜瓷隐約看到糜嶺眼尾綴着沉甸甸的紅色。
“寶寶……”
聽他這麼軟聲地叫,他眼裡更湧出淚來,想到那晚在淺水灣舞廳,自己也說過,假如媽媽還在,隔了五年再乍一見他,恐怕也會把他錯認成别人。任何人在金園待五年,都要面目全非的。
他抽泣着咬牙切齒地說:“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要被關在那個地方,為什麼我要經曆那種事情,為什麼——”
糜嶺心頭一陣陣牽痛。如果那一晚拉住他的手就好了,或者多問一句話,明明看見警察闖進門來了,也看見了他臉上的惶然,為什麼沒能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為什麼那麼遲鈍,為什麼就那樣放他走了,為什麼想當然以為能再見到他,能找到他?
“小寶,舅舅也後悔也恨,你難過,舅舅也是一樣……”
“如果我沒有在金園待過,你肯定就認出我了,是不是呢?”
“對不起寶寶,對不起……”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一直跟你吵架,我心裡就是不舒服……”
“不要緊,沒事的寶寶,舅舅挨你幾句罵又不會怎麼樣,但是你不能不吃飯不睡覺,也不能為了穿衣服的事情弄得自己身上難受,對不對?”
姜瓷支吾地哼哼兩聲,說:“我想要你愛我,我也想完完整整從頭到尾都隻有你,可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寶寶,我當然愛你,舅舅一直跟你講的,不管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你要聽,要聽舅舅這句話。”
姜瓷把眼淚往他臉上蹭,抱緊了他,嗚咽哭了半晌,說:“好,我聽,阿嶺特别特别愛我,不管我什麼樣……”
“真乖,小寶這麼乖,舅舅怎麼會不愛你。”
“如果有一天,你嫌棄我——”
“小寶嫌棄我還差不多,你這麼漂亮又年輕,舅舅可是個老瘸子了。”
姜瓷嚷起來:“誰說的麼!不老,也不是瘸,是走路有點不方便。”
糜嶺帶了點笑意吻他一下:“寶寶,不要怕,不要想太多,我總歸陪着你的。在金園的那些日子,過去的事情,輕易放不下,你哭也好,氣也好,恨也是理所應當……我們一起面對,好嗎?五年,十年,二十年,還放不下麼?二十年之後,我們寶寶肯定隻記得和舅舅在一起的時候快樂的事情了,是不是?”
“二十年……”他喃喃念着,緩緩點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