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是,姜瓷聽見的,就在舞房外面的樹叢裡……他何必拿這種事說謊……先别着急,别哭,冷靜點……”糜嶺按了按脹痛的太陽穴,把聽筒拿遠了些,卿卿尖細的哭聲還是紮得耳朵刺疼,“聽我說卿卿,聽好,我已經讓我的司機去接你,你回你父親那兒去,找個借口,别讓周茂飛跟你一起,不要哭了,再哭下去隻會讓他起疑心,今晚就先什麼都别想,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到你那兒去,我們再談這件事。”
卿卿在那頭啜泣着應下,挂了電話。
糜嶺瞥一眼時鐘,快要十一點了。方才回來的車上姜瓷睡着了,背他回到卧室,給他換衣服擦臉,他都沒醒。雖然睡得沉,可似乎不怎麼踏實,牙關咬得緊緊的,手也握着拳抵在胸口,不知道做了什麼夢。
他估摸着現在姜瓷可能也要醒了,醒過來見不着他,又要掉眼淚,便急急走出去,在走廊裡險些摔一跤,穩住身形才發現慌忙間把手杖落下了,不知為何焦躁異常,甚至連回頭去取的耐心都沒有。
回到房裡,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跌到床上,摸到姜瓷睡袍的一角,救命稻草似的攥緊了一扯,擁住他,可心口還是劇烈的震蕩着,悔恨像饑餓的秃鷹,正一下一下兇狠地啄咬他的骨肉。
姜瓷似是要醒,轉過身枕到他胸膛上,舔舔嘴唇,呓語了一句就安靜下來。
他輕輕撫摸姜瓷的頭發,在外頭轟鳴的雷雨聲中逐漸睡着了。夢中也到處都是雨水,撥開面前白茫茫的雨簾,他看見姜瓷離開的背影,模糊地晃動着,忽遠忽近。
他大喊一聲“姜瓷”,邁步追上去,漸漸隻有一臂的距離了,奮力一撲,卻隻是抱住了一汪雨水,狼狽地跌在地上,還未緩過神,不知從哪兒響起姜瓷的一聲尖叫,比雷聲還震耳欲聾。
他手忙腳亂爬起來,無頭蒼蠅似的在雨裡亂撞,雨線針似的墜到眼睛裡,紮得生疼,可也不肯閉一閉眼睛,生怕錯過了姜瓷的身影。又叫又喊地奔走許久,憑空傳來了姜瓷凄厲的哭吟。一瞬間滂沱的雨仿佛停住了,隻聽得到“不要不要”“求求你”“放開我”,他那樣怆然地哀求着,哽咽得口齒不清,有氣無力。可是沒有人理會,陌生男人的咒罵聲,仿佛是打了姜瓷幾個巴掌,他再哭起來時含了核桃在嘴裡般的不清不楚,漸漸哭聲小下去,可床榻的嘎吱聲愈叫愈響,那種暧昧的肌膚碰撞的響動也愈發明晰了。
糜嶺宛如萬箭攢心,臉色青白,恨得咬牙切齒,掙緊了拳頭往聲源處奔,可隻邁了兩步便趔趄摔倒在地,再想站起來,右腿忽而詭異地扭曲起來,一陣陣劇痛直往心口腦袋上襲,意識頃刻間模糊了。
然而這時候,隐隐約約又聽到姜瓷的叫聲,在喊:“小舅舅……阿嶺!你醒醒!”
他猛地睜開眼睛,迎面被頭頂熾烈的燈一照,本能地偏頭一躲,恰好撞進姜瓷的懷裡,便緊緊摟住了他的腰。
“阿嶺……”姜瓷小心翼翼地碰一碰他隻露在外面的一點兒耳廓,“你做噩夢了麼?”
糜嶺輕輕應一聲,抓過他的手貼緊了臉頰。
“什麼樣的夢呢?”他問,“你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而且……小舅舅腿疼麼?你貼着我,我能感覺到,你的腿一直在發抖。”
他把手探下去,覆在糜嶺右腿上,睡衣上浸滿了汗,潮得發涼,刺得他打了個激靈。他坐起身要下床,說:“我去拿毛巾,不,還是去找管家好了,讓他去請醫——”
糜嶺看着他坐在床畔彎腰去摸索拖鞋的背影,很是恍惚,像夢裡那般撲過去,這一次是确确實實地抱住了,胸膛壓靠下去,攏住了他小小的瘦削的身體,他背上聳起的兩瓣蝴蝶骨直直地插過來,長刀似的在他心上剌出血淋淋的口子。
“寶寶,不用,你就待在我這裡,哪都别去。”他啞聲說着,掰過姜瓷的臉,姜瓷很乖順地吻住了他。
一個不帶情欲的安撫的吻,糜嶺舍不得退開,末了還柔柔地吮着他唇瓣。
他一條腿正壓在糜嶺右腿上,生怕再弄疼了他,有些不安地動了動,輕聲說:“還不能告訴我麼,關于你腿傷的事情?”
糜嶺沉默片刻,說:“五年前,在淺水灣舞廳,我們跳了一支舞。”
姜瓷蹙了蹙眉,垂下頭應道:“哦……你想起來了,還是你聽到了我和李小姐說的話?講這個幹什麼呢?”
“小寶,舅舅的意思是……我從來沒忘記過你,也沒有什麼替身,你就是那個人。”
姜瓷身體一僵,驚疑地半張着嘴巴,喃喃說:“什麼,什麼啊……你是說……我、你騙人!”
糜嶺不言語,隻是沉靜地望着他,抛過來的視線仿佛兩隻鈎子,死死紮在他面頰上。
他猛地掙開糜嶺站起來,皺着眉在床邊踱步,自言自語地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一開始,英嬅姐姐說你喜歡的人和我很像,我才會以為……可是……不,等等……我們在金園見面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認出你了,但你不是沒認出我麼?你說在金園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所以我想你一定忘了我們在淺水灣舞廳見過,那一晚你會跟我搭話請我跳舞,是因為那個時候你也把我當成了替身——”
“寶寶,一直都是你,”糜嶺牽住他的手輕輕摩挲着,垂眼盯着右腿,“我找了你很久,有一回聽說,九龍碼頭有一個很像你的人,我擔心你坐船走了,再也見不到你,開車趕過去,那天下大雨,天又黑。”
姜瓷心頭一驚,一手攥着胸前衣襟,氣喘着,顫着嗓子又叫:“不……不!别說了……我不信!不對!不可能!”嘴上這麼講,可卻嚎啕大哭起來了,軟了身子倒回糜嶺懷裡,兩手揪緊他腿上潮濕的睡衣,指尖膩滿了冷汗。
糜嶺護着他肚子柔聲哄他:“不要緊寶寶,沒事,别哭了,不然又要不舒服……”
他不停地搖頭,哭嚷着,嘴裡含糊不清說着話。糜嶺認真聽了一會兒,拼湊出大概,他在說闖進舞廳的警員正是去追捕他的,他跑出去沒多遠就被捉住,立刻扭送回了金園。
糜嶺覺得耳朵裡有把刀在翻攪,再也聽不下去,緊抓着姜瓷兩肩晃了晃,雙眼血紅,仿佛是非常怨恨地說:“那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告訴我,我還會讓他們捉你走麼!你也不會被關在山上,舅舅也不會——這麼多年,到處找不見你,結果你一直離我這麼近……這麼近!一伸手就能抓住你……”
姜瓷哭叫道:“我不想連累你!本來我就不打算向任何人求助,隻是想找一個能躲雨過夜的地方,我自己可以去碼頭,可以買船票回家!你現在怪我……好,确實都是我的錯,你變成現在這樣,你的腿,全是我害的!”他掙起身子跑出去了。
糜嶺沒有去追,靜靜坐着,手掌按在沉沉發痛的右腿上,望向窗外。過了一陣兒,姜瓷端着一盆熱水回來了,蹲在床邊地上,絞了毛巾蓋在他腿上。
姜瓷哽咽着說。“這樣有沒有好點呢?”
不知道是不是接熱水時被燙着了,他手臂上脹紅了一大片,可他仿佛沒有知覺,把臉埋在臂彎裡低聲嗚咽着,肩膀一抖一抖,睡衣滑落下來,瘦削的肩頭上交錯橫陳着青紫的指印。
糜嶺掐着他時沒覺得用了多大力氣,現在乍一瞧見,微微有些心驚,彎腰抱起他,撫摸他汗濕的額頭,輕輕吻了吻他肩膀,若無其事地柔聲說:“鬧得這麼熱,不哭了。明天讓管家在房裡放盆冰塊解解暑。電風扇不好,風太大,對着吹你要感冒。餐廳裡那個吊扇也不許一直去吹,吃飯的時候涼快一下就好了,知不知道?”
他沒應聲,枕在糜嶺肩上,臉上也下驟雨似的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