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乖,睡吧。”
藥堂裡或許很忙,一直到晚上,英嬅都沒能來公館。睡前糜嶺接到她的電話,說隻有明天傍晚有空,那時候再過來。
第二天她卻是天暗了才到的。那時珠寶店裡的夥計正好來找糜嶺談事情,她便隻在書房門口停了停。糜嶺看見她正要打招呼,她也像是有話要說,可見有旁人在就沒出聲,不知為何陰沉着臉,瞪起眼睛扭頭就走。糜嶺在後面喊了她幾聲,她隻當沒聽見,風風火火往房間去了。
姜瓷正躺在床上翻雜志,看見她就要坐起來,她連忙按住了,說:“你還是躺着,最好一直躺着,至少再養半個月才能下床。”
她還繃着臉,說話也粗聲粗氣。姜瓷打量着她神色,問:“發生什麼事了姐姐?”
她抿着唇撇過頭去,良久才說:“沒什麼,我得先問了糜嶺到底怎麼回事……”
“問他……到底怎麼了?”
“你别打聽了,隻管養身體,不能掉以輕心,千萬得注意,假如再流血或者肚子疼,馬上給我打電話。好了,擡頭,我瞧瞧你的臉,糜嶺說你被蚊子咬了?這兒不是挂着香囊麼,還挂了這麼多,又有蚊帳。”
“香囊昨天才買來的,這個包前幾天就有了,小舅舅說腫的越來越大了,可能不是蚊子是蟲子咬的。”
姜瓷仰起頭,她左右看了看,又摸一下那腫塊,說:“嗯,應該是,帶着眼睛都腫了,快别看書了。不過也沒什麼要緊,弄點兒黃柏敷一敷,金銀花也行,過兩天就能好。我一會兒跟糜嶺說一聲。”
她垂下手來,從藥箱裡拿出一摞中藥包,無名指上一隻鑽戒閃閃發亮。
“這是後面幾天的藥,挺重的,我就不拎來拎去了,放在這兒叫傭人來拿吧。”
姜瓷點點頭,又看一眼她手上的戒指,斂了斂眉,說:“姐姐,你還是要和李先生結婚了?”
英嬅馬上合起手掌掩住了戒指,沉默半晌,應道:“是,就是今晚的事,有點突然,我都吓了一跳,在醉生樓飯店,他跟我求婚的……小瓷,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我當然想過,誰不想自由自在的呢,可是你想得太好太簡單了……我有吝吝,我不可能丢下她一個人走,但假如我帶着她離開,我們母女兩個在外面勢單力薄,一定落不着好。這世道就是這樣,沒有辦法的……”
姜瓷垂着眼,輕輕勾了勾她手指,說:“我不是一定要你跟我一起走……你說的,我也知道,當初媽媽帶着我就過得特别苦,有些人故意欺負她,克扣她的工錢,或者喝醉了闖到我們家裡,我還拿木棍把一個醉鬼老頭的腦袋砸了呢,後來他來找我們賠錢,我媽媽就站在他家門口又罵又哭又叫……她不鬧,就有的是人來欺負我們。姐姐說得對,沒有辦法的……”
他歎了口氣,把英嬅的手指搭在掌心,細細地看那個戒指:“媽媽跟我說,我還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我們那兒弄堂口一個包子鋪老闆想娶她,但是那個人不想要我這個拖油瓶。媽媽就沒答應嫁過去。本來她可以過很好的日子,至少是衣食無憂的日子……這個戒指很漂亮,反正姐姐好就行了,看起來李先生對你很大方的。”
“嗯,他已經盤下一個店面給我開藥館了。”
“真的麼?這樣很好。恭喜你姐姐。”
“小瓷,”英嬅緊緊回握一下他的手,“那麼你現在預備怎麼辦?你還是要走麼?”
姜瓷把手抽回來,摸向小腹,蜷了蜷身子,沒有說話。
英嬅不知怎的比他還要不安,攥緊了手,又站起來在房裡來回走了走,坐回床畔,似是下定決定要同他說什麼了,然而一開口卻隻是勸他盡早把孩子的事告訴糜嶺。
“你這幅樣子,怎麼回上海?另外你自己也說了,你母親帶着你讨生活多麼辛苦——你别怪姐姐說話難聽——保不準在上海你還是要走她的老路……更何況還有周盛業,他如何能讓你走?至于糜嶺,他确實對你——”
她忽然噎住了般停下來,臉憋得青紫,片刻後才又說:“你被蟲子叮一下,他就火急火燎催我來,肯定是看重你的,如今這種境地了,你管他是不是拿你當替身,隻要他對你好不就可以了麼小瓷?對你我來說,哪有路可以給我們選,能往前走就是萬幸了!你别鑽牛角尖,就把懷孕的事告訴他,他不會不要這個孩子的,畢竟是他的血脈!你跟他說了,他一定回心轉意——”
“什麼?回心……轉意?”姜瓷疑心重重地望着她。
她抽了口氣,連忙噤聲,扭着頭不敢與他對視,起身就要走。
姜瓷哪能放她,一把扯住她手臂:“姐姐,什麼,是什麼?你從進門的時候就想說了,是不是?”
“我……我得先問過糜嶺。”
英嬅顧及着他身體,沒敢推他,輕輕扯了一下,還是被他死死拽着,僵持半晌,見他還是那一副犟牛似的勁兒,隻好又坐下來,支支吾吾地說:“這件事還沒有确認,說不定是假的,你聽了,不要激動,好嗎?”
他怔了怔:“那麼……是和小舅舅有關的,對麼?”
“是……我剛才跟你說了,今晚我和李先生在醉生樓吃飯,他擺了好幾桌宴席,李小姐當然也在了。”
姜瓷被吓着般縮起肩膀躲進了被子裡。
“近來有一個小夥子在追求她,今天也在酒桌上。同桌的幾個客人喝醉了,說起話來沒分寸,開她和那小夥子的玩笑,說什麼讓他們也定下婚事,雙喜臨門如何如何……惹惱她了,她鬧起來差點把桌子都掀了,同我們說……”
“她說……說……糜嶺已經向她求婚,還把戒指拿給我們看,”英嬅慢慢地講着,一邊打量他的神色,他半張臉都掩在被子裡,隻瞧見他顫動不休的一對睫毛,“你别急小瓷,保不準她自己随便撿了隻戒指來騙我們,所以我剛才想先去向糜嶺确認。”
姜瓷顫着嗓子悶聲地應了一聲。英嬅輕輕晃了晃他肩膀,叫了聲“小瓷”,等了片刻,見他沒有什麼反應,隻好起身出去了。
一出去,恰好碰見糜嶺端了一盤水果走到房門這兒。兩人便聊了起來。
姜瓷起先聽到模模糊糊的說話聲,很快是盤子摔碎的響動,然後糜嶺厲聲在說:“你同他講這些幹什麼!”
“到底有沒有!”英嬅也叫起來了。
“有什麼,能有什麼!我就是死了都不會和她有牽扯!她發瘋,你和她一起發瘋!”
話音剛落,門嘭地被撞開了,姜瓷感覺面前掀起一陣風,糜嶺那溫熱的手掌已經伸進被子裡撫上他臉頰了。他扭頭想躲,糜嶺緊緊捧着不放,俯下身來,急促而火熱的呼吸拂到他面龐上。
他像被火燒到了似的痛叫一聲,拿手去擋糜嶺的臉。糜嶺順勢握住了一拽,把他兩手都按到心口,捋開他頰上淩亂的頭發,抵着他額頭,說:“小寶,你聽我說,絕對沒有的事,前幾日舅舅才給她介紹相親的人選,又怎麼會向她求婚,你自己想是不是?相信我寶寶,别動氣,别哭了,肚子疼不疼?”
姜瓷搖搖頭,隻覺得揪心,肺裡灼燙。他也知道他不能夠動氣,捧着肚子一個勁兒地深呼吸。
糜嶺又說了許多哄勸的話。他垂着眼不願與糜嶺對視,隻是細細地哽咽着掉眼淚,過了一陣兒,在又一次聽糜嶺說“相信我”之後,他啜泣道:“我也想,我也想相信你,可是我真的不會,我不敢……一開始,你說你隻有我一個寶寶,你隻會疼我,你說那些話,讓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可結果你把我當替代品,你愛的是别人,從那時候起,就沒辦法了……那麼這是我的錯麼?是麼?其實你一個正經人家的少爺,是絕不會愛上我這樣一個娼妓的,是我癡心妄想,是我大錯特錯了。媽媽說栽過跟頭要長教訓,我要長教訓,所以我現在真的沒辦法信你……你一定要我相信的話,你教教我吧,我要怎麼做?”
糜嶺像隻野獸,在他頭上咻咻地喘氣,嘴唇蹭在鬓邊,像随時要露出尖銳的牙齒一口咬下來。他吓得哆哆嗦嗦,掙了一下,糜嶺竟輕易就退開了,直起身,隻把他的手牽着裹在掌心裡,仍那樣沉重地喘息着望着窗外。
今夜的月亮是怎麼一回事,那麼黯淡那麼血紅,沉沉落在窗楞上。糜嶺感覺眼睛酸澀得睜不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