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室裡破碎的玻璃門換了新,剛買回來的黑絲絨沙發,配繡滿薔薇的醉紅色抱枕,一架更重更大的金屏風立在周圍,上面刻印着幾朵富麗堂皇的牡丹,花花綠綠吵得人眼睛疼。
遠處也鬧騰得厲害,糜公館頭一回舉辦宴會,誰都來摻一腳,廳裡東一堆西一堆擠滿了衣着華麗的客人,更是花團錦簇,人語笑聲浪一樣翻卷過來。角落裡還有一支小樂隊,那吹号的人鼓起腮漲紅了臉,狠狠一吐氣,号聲猛然奮起,破啞得仿佛老妪在哭嚎。
姜瓷聽着隻覺喘不上氣,想出去透風,起身繞到沙發後,正要推玻璃門,不經意睇見了糜嶺,就站在屏風外幾米處,挽着一個一襲金紅旗袍的女人,微微低着頭聽女人說話,笑意盈盈的。
他退到屏風後,捂着心口喘氣。
上一次的鬧劇之後,他與糜嶺雖共處一個屋檐之下,可再沒碰過面。一開始幾天,他還對糜嶺恨得牙癢癢,見不着,反而如了他的意,一門心思撲在偷庫房鑰匙上。可尋便了書房的抽屜櫃子,所有能藏東西的地方,還是一無所獲,他便猜測鑰匙大約放在了店裡。出不去糜公館,更别說到店裡偷鑰匙了。事情原本或許還有補救的餘地,可他偏偏惹糜嶺生了氣。
他焦心起來,憂慮與日俱增,整個人憔悴不少。白天他一個人吃飯寫字,晚上半夢半醒之間,總能聽見外面傭人叫“少爺”的聲音,和手杖輕輕碰在地上的響動。等他披上衣服去開門,走廊上又是安安靜靜,一個人都瞧不見了。
那晚把話說得那麼絕,他一直拉不下臉主動求和,就一直拖捱到了今日,本打算無論如何也要去找糜嶺說些好聽話撒撒嬌了,誰承想看見他挽着其他人的場面。
他踉跄跌回沙發裡,又想,糜嶺與誰說笑與他又有什麼關系,現在最要緊是拿到鑰匙,接下來才能繼續和周盛業做交易,才能繼續下山,找到機會逃走。
他想着一會兒無論如何都要去找糜嶺說話,一邊端起面前一杯酒一飲而盡。不知什麼酒,喝起來直割喉嚨,火辣辣燒胃,一下子激得他頭昏眼花,滿面熱紅。
這時候忽然聽見屏風後迸發出一陣狂亂的笑,又高又細的女人嗓音,把破啞的小号聲響都打壓下去,邊笑還邊說:“我站得腿都酸了,坐會兒再來!”
話音剛落,便有人從屏風後現身,原來就是挽着糜嶺的那個金紅旗袍。她挂着滿身金碧輝煌的首飾,耳墜和項鍊都是流蘇樣式,牽牽絆絆扯了幾绺頭發,她兩隻手腕上也各戴着三四個細細的麻花金镯子,動一動手臂,那些镯子就顫動起來,叮叮當當一陣亂響。
她坐到沙發上,先甩了高跟鞋,把腳搭在矮幾邊活動着腳趾,自言自語道:“這雙鞋怎麼這樣擠腳,買小了麼。”
說完了,似乎才看見坐在一邊的姜瓷,“呀”地歎了一聲,上下打量姜瓷幾眼,又同方才那般笑開了,說:“是你,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兒?剛才小舅舅他一直在我耳邊念叨你,急着你沒有吃飯,說你病了好幾天了,對了,他還說這場宴會就是為了你才辦的,你怎麼不去玩呢?”
一大段話,姜瓷隻聽進去那聲“小舅舅”,便以為她和自己一樣,曾經與陳青柏有關系,現下又與糜嶺糾纏不清,一時間羞憤至極,臉上紅了又白,當下哪還有去向糜嶺求和的心思,再坐不住,起身便要回房。
女人連忙來拽他,道:“别走呀,你與我說說話,我有好多事想問你!”
她芊芊兩隻手,春蔥似的嫩脆,指甲尖長,血一樣的紅,往姜瓷手腕上一掐,針刺似的。
姜瓷喝了酒渾身發軟,掙了幾下沒掙開,隻好又坐了回去,心裡極不痛快,瞄見矮幾上的酒壺,一把抓過來就往嘴邊湊,壺嘴裡滴溜溜滑出一串水,沒到嘴裡,全澆臉上了。
女人又笑起來:“你都醉成這樣了,還是别喝了,一會兒叫小舅舅知道,他準生氣。”
姜瓷僵着臉沒應聲,拿手背胡亂抹了抹臉,手上又蹭得全是酒漬,孩子氣地再往衣服上揩,揩不幹淨,幹脆去舔,粉軟的唇舌,白玉似的腕,雪白滾圓的手臂輕輕擡着,露出零星膀子,肉顫顫直膩人眼睛。
女人說:“小舅舅說你是個大美人,現在我一瞧,果然一點兒不錯。我叫卿卿,孟卿卿。”
姜瓷醉眼朦胧地睨她一眼,仍不搭話,還舉起酒壺往嘴裡灌酒,喝倒在沙發上,迷迷糊糊想睡覺,可耳邊總響着那聒噪的号聲,還是睜開眼坐了起來,馬上又聽到遠處爆出雷鳴般的喝彩,傾身望出屏風外,孟卿卿不知道什麼時候去到了客廳,廳中央兩張紅木椅子并在一起,她正站在上面扭着身子唱歌。
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展開的紙折扇一樣圍在周遭,糜嶺則一個人站在孟卿卿背後,離得很近,在她擺臂的時候總擡起手虛虛地攏一下她後背,生怕她跌跤的一副緊張樣子。
姜瓷低下頭,揪緊了手裡的薔薇抱枕,再擡眼去看卿卿。
天花闆上一盞燈,光線灼亮,像噴出一蓬火來,直往孟卿卿身上燎。可是她一身大金大紅,高跟鞋也是紅的,本就是團火了,不怕燒,扭起腰來蛇一樣地遊來遊去,兩臂高舉,帶着肩膀猛地一颠,屁股跟着一晃,那件金紅旗袍刷啦翻湧起來,露出裡子,仍是火紅一片,掀出的火星子往人群裡濺,人人都探出手想來摸她。
她笑起來,花枝亂顫的,影子也美輪美奂,袅娜聘婷,被燈光引着送到糜嶺懷裡去。忽然她一個轉身,面向糜嶺,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一腳踏了空,身子往前一傾,真的把自己往糜嶺懷裡倒去。
姜瓷立刻收回視線,松開一直握着的拳頭,盯着掌心裡指甲掐出的幾個小月牙出神。過了半晌,他扶着沙發站起來,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冷風迎面打過來,吹得他清醒了些,可隻這樣站了一瞬,突然就被人拽住胳膊拉了回去,擡眼一瞧,是孟卿卿。
她說:“你到外面去做什麼,多冷!他們要打麻将,小舅舅叫我叫上你一起玩,走吧,就等你了!”
“我……不去!”
“别呀,來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