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四五點鐘,姜瓷才被糜嶺抱回房裡,迷糊睡了半小時就被噩夢驚醒。床頭台燈亮着,糜嶺站在窗前不知在做什麼。外面雨還在澌澌地下。
姜瓷怔怔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他終于有所覺察,回望過來,輕聲說:“吵醒你了?總覺得屋子裡冷飕飕的,才發現窗戶開着,過來關窗戶,看見你的小鳥在窗台上,被雨淋潮了。”
他慢慢踱步到床畔,坐下來,拿睡袍抹幹了玩具上的水,遞到姜瓷手裡。
姜瓷舉起它在空中颠簸地晃了幾下,把鳥喙對準他臉頰輕輕碰了碰,捏着嗓子說:“哦謝謝你,陌生的人類,你真好心。”叽叽喳喳,真仿佛鳥兒在說話似的。
糜嶺笑起來,握緊他的手吻他指尖,說:“再睡會兒寶寶,舅舅不吵你了。”
姜瓷瞥見床畔搭着嶄新的一套西裝和大衣,坐起來勾住他脖頸,一罐蜜似的潑在他懷裡膩住了,說:“你沒吵我,是我做了一個噩夢……你不睡覺嗎,你要去哪呢,還這麼早,你不陪我?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呀。”
糜嶺拽過被子蓋在他後背,緊緊抱着他,親昵地蹭了蹭他額頭,說:“生意上有點事情……那麼我不去了,陪你睡覺,好嗎?小寶做了什麼夢?”
“不好的夢……”他悶聲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張床,它太像金園的了,好像我根本沒下山,好像……邊上睡着别的人。”
“怎麼不早點講?舅舅馬上叫人換一張,我們到别的房裡睡。”
糜嶺抱起他往房間外走,他趴在他肩上,看着撲打在他腳後跟上的睡袍下擺,一掀一掀,眼皮也不自覺跟着一掀一掀,漸漸又打起盹來,睡了過去。
過了晌午,雨仍沒有要停的意思,愈發疾驟了。
姜瓷被雨打窗戶的聲音吵醒,沒有再睡,換了衣服和糜嶺去吃飯。一桌子都是上海菜,昨日他還為了幾隻栗子對做飯的廚子嗤之以鼻,現在倒吃得搖頭晃腦。糜嶺剝了蝦喂給他,他咬住了還沒嚼一口呢,就迫不及待去夾紅燒肉,再塞一口飯,小孩子似的弄得下巴衣襟上盡是米粒。
吃完了飯,兩人在書房寫字。糜嶺挑了一本專刊載童話的雜志,一邊讀故事一邊教他認簡單一些的字。仆人送茶水和零嘴點心來的時候,姜瓷也看累了寫累了,喝了茶吃了幾個果幹,看到一本封面上寫着尤其古怪的字的書,就要糜嶺讀給他聽。
糜嶺笑着說:“這是洋文,小寶聽不懂。”
姜瓷瞪圓了眼睛,把書往桌上一拍,撇着嘴巴說:“好,你笑話我……本來我也沒想聽懂,我隻是想聽你的聲音。”
一句話哄得糜嶺隻覺一股熱意轟隆隆往面頰上沖,心口驚惶地跳。這把年紀了,竟像個毛頭小子似的臉紅。他說:“舅舅沒有笑你——”
“就有就有!既然你不給我讀,那就算了,我——我不跟你待一起了,我自己玩去!”他鬧起來,擡手就把茶杯掀翻了。
“好了别氣小寶,我讀,讀給我們寶寶聽。”糜嶺捉着他手指放到書頁上,點一個字就讀一下,這麼讀到書頁中間,忽然玻璃門外的院子裡響起一陣車鈴聲。
兩人都擡頭望去,瞧見茫茫雨簾中一個身影,騎着自行車,歪歪扭扭直往門外的走廊上沖。那人也知要撞上,大叫着猛地将車頭一扭,失了平衡,摔倒在地,車輪都摔歪了,也沒顧得上去扶,連滾帶爬徑直往門廊去。
馬上聽到管家在外面說:“少爺,總店裡的夥計來了,說有要緊的事!”
糜嶺見狀知道一定是急事,放下書就要走,姜瓷把水盈盈眼眸望他一眼,歪頭靠在他肩上,輕軟的頭發全撲到他臉上頸上去,牽牽絆絆地,拽得他雙腳直離不了地,于是就對外面說:“我不過去了,叫他進來講。”
姜瓷得逞地朝他笑,他恍恍惚惚,一點兒聽正事的心思都沒有,一邊啄吻他,一邊拿大衣裹住他,說:“躲在舅舅懷裡,别給别人看見。”
“我這麼大一個,他怎麼可能看不見?”
說話間那夥計已經濕淋淋走進門來,一身泥水,不知怎的還鼻青臉腫,衣服上斑駁的血迹,不像是剛才在門前摔的,倒像是被人打的,站在那兒就哭,拿袖子抹眼淚。
糜嶺看他這般慘狀,凜了凜神,正要問話,姜瓷卻忽然伸出手圈住他脖頸,也轉頭看向那人。他趕忙捂住他眼睛,在他耳邊說:“乖乖的寶寶,别看。”
姜瓷就溫順地枕在他肩上,打了兩個哈欠,無聊地用手摸他後頸上方的碎發。
那夥計在那兒哭訴道:“大事不好了!九龍碼頭那批貨,叫一群劫匪給搶了!”
糜嶺旋即明白哪是什麼劫匪,這一定是周盛業作的亂。把貨物的消息叫姜瓷透露出去的時候,已經相當于把這批珠寶拱手送給周盛業了。
姜瓷聽到夥計的話,在他耳邊窸窸窣窣地問道:“搶了?是周盛業做的麼?”
他輕輕應了一聲,問那人:“具體怎麼一回事,你詳細地說。”
“我們幾人到了港口,接應的人卻不是往日裡那個,而是一個絡腮胡的中年男人,他說自己是新來的,領着我們去取了貨,後來還幫忙搬箱子到馬車上,結果我們要走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兒跳出幾十個蒙面人,将我們打了一頓,與那絡腮胡一起搶走了馬車!外面雨這麼大,碼頭上也亂,又是雙拳難敵四手……這可如何是好哇!”
糜嶺聽得眉頭緊皺。他把東西拱手相送,周盛業偏不安甯地接,明明可以在他的人過去之前就悄悄将貨取走,卻偏要來這麼一出。哪能讓底下的人憑白被打,正要說話,隻聽姜瓷又貼着他耳朵道:“還是先叫醫生來給他治傷吧。其實我剛才看見他衣服上的血了。”
外頭風雨吹打得玻璃門哐當哐當響,姜瓷拂在他面頰上的氣息明明那麼輕淺,卻仿佛有狂風般摧枯拉朽的力道,卷着他的心,要把心卷出胸膛一樣。他今日實在很不對勁。這會兒更攏不起心思應對,于是聽了姜瓷的話,對那夥計說:“你先出去,讓管家叫個醫生來給你瞧瞧。”
夥計見他如此平靜,丢了那麼貴重的貨竟不急不躁,也不見他有何指示——至少該去報個警吧——一時之間呆在了原地,連哭都止了。
這邊姜瓷又悄聲地說:“你這麼聽我的話啊。”糜嶺一低頭看他歪着腦袋得意洋洋地笑,馬上就想吻他。他躲了一躲,說:“有人……”
糜嶺潦草看一眼還站在那兒的夥計,催促道:“還不快去。”說完了又來親姜瓷,姜瓷忍着笑擡手捂住他嘴唇,他便吻他手指,手掌搭上他的腰,矮聲說:“舅舅摸摸總可以?他看不見。”
“不行,疼的……昨天晚上還沒摸夠啊?”
“不夠,最好一直給舅舅握在手裡。”
“十三點……”姜瓷笑一聲,眼睛不經意一瞥,竟看見那夥計仍僵直地立在那兒。他立刻去推糜嶺,合上了胸前衣襟。糜嶺擡頭不耐地朝夥計看一眼,眉頭緊皺,一開口就迸出火星子,厲聲喝道:“出去!”
夥計僵硬地扭了扭臉,一瘸一拐地出去了。一關上門,随即聽到裡頭一陣嬉鬧。他後知後覺漲紅了臉,也不知是臊的,還是氣的。
屋子裡糜嶺繼續陪姜瓷讀那洋文書,讀到一個“士多啤梨”,姜瓷說:“這是什麼?”
糜嶺逗他道:“小寶猜猜看。舅舅給個提示:我們小寶就像士多啤梨,又香又甜。”
“你——流氓!”他紅了耳朵嗔了一句
糜嶺笑道:“想到哪裡去了?這是種水果,寶寶。”
“真的?那我想吃,你買給我。”
“現在還吃不着,等春天,夏天的更好更甜。”
姜瓷聽了眼睛一垂,軟聲說:“誰知道那時候我還能不能見你呢。”
“能,一定能,舅舅想想辦法。”
往常他說什麼姜瓷一定信一定放心上,現在他不敢了,隻敷衍地應了聲好。糜嶺多少也感覺到他有點兒不相信,就說:“舅舅再照昨天那樣寫張字據?”說着一把抱起他壓在了書桌上。他咯咯地笑着滾到這邊滾到那邊地躲,喊着不要,可最後還是抱住了糜嶺的腰。
臨傍晚的時候,糜嶺才出書房。除了那夥計,幾家分店的管事也都來了,陳興老爺子也得了消息,派了他的人過來,一衆人聚在一起商量對策。
這會兒外頭已經放晴,姜瓷就到了屋外,蹲在那輛自行車前好奇地瞧來瞧去。他在上海時從來沒見過這種車子,來了這兒,有時王媽到山下去采買東西,回來就會同他說,今日又在街上遇見了誰誰騎自行車,買一台要花多少錢雲雲。
糜嶺坐在沙發,斜一斜視線就能看見他,不一會兒見他拿手去抓沾滿了污泥的車輪,立刻起身去攔。同坐的幾位叫住他,問事情到底要如何解決。有什麼可解決的呢,原本就是把那批貨送與周盛業了,換了姜瓷在山下的兩日,要肯定是要不回來的。
他揮揮手丢下一句“明日再說”,推開玻璃門走出去,拉起了姜瓷。
姜瓷把滿手泥往他衣服上蹭,他也不惱,說:“好了不玩了,我們去吃飯。”
“我想學這個,我想騎,”姜瓷摟着他脖子蹦蹦跳跳地撒嬌,“你答應我,你教我,我就去吃飯。”
“小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