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媽當下沒留心,隻以為他同平時一樣鬧鬧脾氣,過後也就罷了,就沒去追他,蹲下來收拾滿地碎瓷片,剛把地掃淨,糜嶺就也下來了,頭發衣服亂得不成樣子,眼裡滿是血絲,神色焦急,高聲問道:“他人呢!怎麼回事?也不看着他點,就讓他亂跑嗎!”
王媽支支吾吾也不敢講明緣由,隻說:“剛剛到花園去了。”
糜嶺就追進花園裡。晚上了,天卻不暗,月亮澄黃一個高高挂着,霧氣也散盡了。他心裡躁,總覺得要出事情,沒有多想就往園林裡去。下來得急,手杖都沒拿,跌跌撞撞地,卵石徑上又滑,好幾次險些摔跤。等踏進園林,一眼瞧見姜瓷站在廊橋邊,已脫光了衣服,銀狐毛大氅被他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地上,月白的睡袍放在大氅上,兩條腰帶被風吹得在空中翻飛,兔毛嵌金線的拖鞋壓在最上面。
風很猖狂,吹得他頭發四處亂飛,黑色的網似的掩住了他的面龐,然而月光不合時宜的明亮,把什麼都照得清楚,透過那些發絲的罅隙,糜嶺看見他烏溜溜一雙眼睛,死水一樣的沉靜。
他霎時心驚肉跳,眼前黑了一瞬,揪着身側幾根樹枝子才勉強站穩,已經來不及跑過去阻止了,隻能厲聲喊道:“姜瓷!你過來!過來!”
風卷着他聲音吹到姜瓷那兒,聽在耳裡就成了呓語般無意義的呢喃。姜瓷垂下頭望向下方的池塘水。
到底要怎麼樣,往後會怎麼樣,他不願意再費心去想了。就算周盛業真的像說過的那樣,要找些道士法師來做法,把他的靈魂困在這裡,也無所謂了,反正與此時的他無關,沒有他的份了。
他跨出步子跳進池塘裡,像那個夢,他看見幾尾鯉魚甩着尾巴驚慌地逃開了,幹枯的夏荷的根莖盤結在池底,廊橋底柱上長滿了綠色青苔,水面上碩大的一個月亮,仿佛占據了整個池塘,池水的臉成了黃彤彤的,張大了嘴,與夢中一模一樣的胸肺間的痛苦,擠壓着擠壓着——
“咳咳咳……”
不是預想中的甯靜,一切都爆開來了,他聽見自己劇烈的咳嗽,嘔水聲,喧嚣的風,沙沙的樹葉,吵鬧的月色,糜嶺沉重的呼吸。
“不……你放……咳咳……”他擡起酸軟的手臂想推開糜嶺,但糜嶺拿大氅包住他身體,把他緊緊按住了。
他也渾身濕透,淋淋瀝瀝流着水,一張沉郁的臉擋住了月亮,俯下身來的時候掩掉了所有光線,像濕淋淋的一個漆黑寒夜攏了過來,把姜瓷密不透風地圍住了。兩人都瑟瑟發着抖。
姜瓷面如死灰,胸口火燒,喉間一片血腥,再勻不出任何力氣了,軟綿綿倚在他懷裡。
“小寶!”糜嶺聲音嘶啞,不住地撫他的臉,明明抹盡了水,還覺得他五官模模糊糊,仿佛仍隔着一池水在看他。
姜瓷偏過頭去又嘔,糜嶺一邊拍着他的背一邊說:“好了好了沒事了……你想下山去玩,我們這就走,馬上就走,周盛業不從我這兒知道點什麼不會放你,你給他打電話,說初十那天有批貨會到九龍的南碼頭,我們現在就回去,你馬上給他打電話說,說了我們就下山,你和舅舅住一陣子,舅舅每晚都辦舞會,叫許多人來陪你玩,好好玩,好嗎?”語無倫次地。
姜瓷稍緩過來一些,看向他,他那血紅的一對眼睛,雨夜裡燃起的兩團火似的,把他心裡的恨又燒出來了。噢,是非要親眼見他尋死了,才終于肯給他想要的是嗎?一場舞會,下山的兩三個小時,糜嶺要他用命來換的。
他心如刀絞,皺起臉痛苦地呻吟了幾聲,忽然緊緊攥住了糜嶺濕透的衣襟,陰陰地笑了一笑:“糜三少……你可咳咳、可要想好了,說不定我是在演戲給你看呢?我下了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捅你一刀子,要你死呢?畢、咳咳畢竟我蛇蠍心腸,與周盛業合謀想害你想了大半年了咳咳……”
死也死不成,甩也甩不掉,那麼他就如了糜嶺的願,做一個無情無義的婊子,當一個乖巧聽話的替代。
糜嶺聽他說這些,握着他的手,仿佛此刻他手裡就有一把刀似的,往心口一紮,說:“好,好,小寶,我甘願死在你手裡……”
他低頭吻住姜瓷,深深地狂亂地。姜瓷沒有再拒絕,把手臂軟軟地溫情地搭在他肩上。越過糜嶺肩膀,他又能看見那碩大如盆的月亮了,小小的園林裡,月色在随風飄搖的樹葉上掀騰翻覆,四下飛濺。太冷太長的冬夜,斟滿了愛與恨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