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撥弄着那錦盒上的鎖扣,自顧自繼續說:“我被周盛業關在這裡,逃又逃不出去,能怎麼辦呢……他送來許多人,與他們的每一次我都不願意,所以我從來不覺得我是一個娼妓。隻有阿嶺,我隻願意和他一起,相處的時候,他總會把你捧得那麼高,好像這世上再沒有比你更美好更貴重的存在了,所以我更不覺得我是一個娼妓。可是這一回,我真的很想下山去看看,我隻能去求他,隻能用身體讨好他,用身體跟他做交易……隻有這一回,我感覺我真的是一個妓。假如他真的帶我下山了,那至少還顯得我沒有那麼便宜那麼下賤。”
他笑了兩聲,眨了眨眼就落下淚來。
張太太事先并不知道他的身份,隻當他是糜嶺喜歡的人,現下被他一番話驚得坐立不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天才憋出話來,說:“你好好休息,我就先……先走了。”
姜瓷一個人默默哭了一陣兒,聽到樓下傳來車聲,以為糜嶺不告而别,慌忙地奔到窗前去看,卻隻是白醫生的車開走了。他到樓下去,客廳裡一個人都不在,桌上的茶杯還飄着熱氣,隐約能聽到廚房裡熱熱鬧鬧的說話聲。他走過去一瞧,王媽與那兩個娘姨,還有張太太張先生,擠在水池前一邊洗碗一邊聊天,似是在說他和糜嶺的事。
他悄悄走開了,在廳裡待了一會兒,還是記挂着糜嶺,就起身去尋,屋子裡轉了一圈沒找到,再去花園,進了園林,遠遠瞧見小亭子裡兩個身影,還當是誰,再打眼一看,一個是張志骁,不知什麼時候也從屋子裡出來了,另一個人自然就是糜嶺了。
他慢吞吞走過去,一直到了廊橋上,那兩人竟都沒發現他。
在這個位置,能很清楚地聽見他們的說話聲。起初都是張志骁在講,說:“我理解你的顧慮,可是你沒聽剛才我太太說麼,姜瓷聊起你都哭了。”
“她認識姜瓷多久,我認識姜瓷多久?”糜嶺聲音冷冷的,像園子裡的夜風。
“你有時候就是莫名其妙地固執。”
糜嶺道:“假如他真的沒有和周盛業一起算計我,信的事要怎麼解釋?”
張志骁沉默下來。
姜瓷抱緊了手臂。他出來時沒穿外套,這會兒已冷得瑟瑟發抖,胸口又刺痛起來,有些站不住,粗喘了幾口氣,扶着廊橋圍欄緩緩蹲下,盯着池塘裡自己的倒影。
怎麼回事?這是什麼話?竟然說他與周盛業合謀,好像這世上有人樂于當娼妓似的……至于那封信,毛呢大衣裡的那封信嗎?他又不認得字,能讀懂什麼?怪不得不帶他下山,原來是疑心他會害他。
他扯起嘴角笑一下,水面上自己的臉隻是模模糊糊一團黑。都是這樣的,他對自己說,來金園的人都是一邊沉淪,一邊厭棄,隻是糜嶺比較會扮深情……不,不對,是他有一張與糜嶺心上人相似的臉,否則糜嶺怕是連深情都扮不出來。
然後他聽到張志骁又道:“好吧,畢竟是你自己的事,我也就不多嘴了,不過至少得好好了結這段關系吧?悄悄地一走了之可不體面,他還病着呢。”
糜嶺不說話,垂眼看着自己襯衣的衣襟,姜瓷的淚還浸在上面沒有幹,濕濕的一片貼在皮膚上,牽着心口痛起來。他感覺身體被一左一右兩隻手拉扯着,一邊是他因為姜瓷與周盛業的關系而生出的千種防備與猜忌,一邊是他因為姜瓷與那人相像的臉而生出的萬般柔情與挂念,兩邊互相颉颃,直争搶得要把他生生扯成兩半的架勢。
這一頭姜瓷一直沒聽到他說話,就站起來,故意弄出了點兒聲響,朝那兒喊:“阿嶺。”
那兩人這才看見他,張志骁與糜嶺對視一眼,悄聲說:“不會被他聽到了吧?”糜嶺沉着臉不應。張志骁便朗聲問:“小瓷,你什麼時候來的,我都沒聽見聲音。”
“就剛才,”他走到亭子前,若無其事地,“你們在說什麼?”
張志骁有些心虛地說:“沒什麼,那你們先聊,我回去了。”
他一轉過身去,糜嶺就抱姜瓷到懷裡,脫下大衣披到他身上,說:“怎麼就這樣出來了,還嫌病得不夠,你……叫我怎麼放心。”
姜瓷心裡明白,這些甜言軟語不是說給他聽的,透過他這張與“真品”相似的臉,糜嶺隻把他當做一個願意用身體換取一切的妓。他感到憤怒又委屈,身體裡那些尖叫與眼淚,假若不一一發洩出來,仿佛就要爆炸開來般的緊迫與絕望,可是此刻喉嚨裡好像卡了灼熱的炭火,把他燙啞了,燙得他再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小寶……”糜嶺欲言又止的樣子。
姜瓷膽戰心驚,他真怕他再從嘴裡吐出幾個沾着蜜糖的字,他不知道那些喁喁情話對他來說是一種多麼歡快的殘忍,于是他立刻踮起腳摟住糜嶺脖子,顫着雙唇去吻他。
這樣也好,最後了,至少要把最後的回憶裝飾得美好一些,他們之間的這麼一點點兒柔情,即便是虛假的,像那些梨膏糖,不管吃多少也不能讓他回到上海回到家鄉去,但是足以給予他一些慰藉。
園子裡很暗,看不清糜嶺臉上的表情,隻有他一雙眼睛星子似的煌煌發亮。
“小寶,寶寶,”糜嶺低聲叫他,“你乖乖地養病,我……我再來看你。”
他知道糜嶺是在哄他,他知道糜嶺不會再來了,可是還是順從又平靜地點了點頭。糜嶺抱緊他,親了親他頭發,帶他出了園子。
他們幾人離開金園的時候,姜瓷推說不舒服,沒有去送。他藏在房間窗簾後面,看到糜嶺往窗戶遙遙望了一眼才坐進車裡。
車子開上山道,山裡濛濛的霧氣把車燈都徹底掩蓋住,眨眼之間就什麼都瞧不見了。天上沒有月,他的月亮也遠走了……不過本來月亮就是隻能亮一會兒的,而黑暗永恒又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