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嶺走到屋外,迎着風散了散身上的酒氣,忽然瞥見樹下一個挺拔的身影,便叫道:“志骁?”
張志骁回頭見是他,就從樹下走出來,笑着說:“多少年沒見了,糜嶺。”
二十多歲的時候,糜嶺曾到内陸遊曆過幾年,在上海與張志骁相識。他母親糜雨雨早逝,連一張肖像都沒留下,父親陳興那老東西,隻淺薄地知道糜雨雨是内陸人,說話似有南方口音,其餘一概不了解。
糜嶺為了打聽糜雨雨的生平,從廣東一路向北尋,去了許多地方,到了上海,幾個匪徒見他穿得闊氣,當街搶劫了他。身無分文無處可去之時,幸而遇到了張志骁。
張志骁家裡做建築和建材生意,在那時候就已經是上海數一數二的豪門。他安排了一間房子給糜嶺暫住了許多時日。兩人因此結緣。
早幾年他們聯系頻繁,也相約見過面,後來雖慢慢淡了來往,但情誼還在。糜嶺去英國前也給他寫過信,告知了出車禍一事。
現在睽違多年再見,兩人都很高興,互相緊緊握一握手。張志骁把他打量一番,說:“你真是一點沒變,剛剛一踏進門我就認出你了。酒桌上嘴雜,我都沒能跟你搭上話。對了,腿傷恢複得怎麼樣了?”
糜嶺說:“好多了,拄拐總比走不了路好。剛才多少人圍着,一直沒能跟你說上話,你何時來的香港?怎麼不來找我?”
“我以為你還在英國治病呢!你也不給我來個信!我就是三四天前到的,我太太的親眷一家好幾年前遷到了香港來,現在親眷家的老太爺死了,我和我太太來奔喪。這兩天她水土不服,頭疼腦熱,都下不了床。”
糜嶺說:“我回來之後被生意場上的事絆得抽不開身,倒忘記知會你一聲。你們住在哪裡?明天我找個大夫過去給她瞧瞧。”
“就在醉生樓飯店邊上,一間挺大的賓館,房間陽台望出去能看見海呢。”
“你多留幾日,我請你吃飯,帶你到處逛逛。”
“沒問題。”
說話間屋子裡爆出一陣歡笑和掌聲,兩人一同往裡張望,看見姜瓷一個人在跳舞。是支熱鬧的快狐步雙人舞曲,但姜瓷把兩臂擺在空中,就仿佛抱着個透明人。
他把銀狐毛披肩脫了下來,被糜嶺解開的旗袍盤扣就那樣松散地扯着領子墜在那兒,露出一片香肩,像團濃厚的雲,遮蔽着兩座白皚皚的雪山,他步伐一抖,那雪山仿佛雪崩似的傾晃,晃出的不是雪粒子,是一股暖熱馥郁的暖香,一直飄到這屋外來。
再有他今天那一身金,在光下直閃得人眼睛疼,柔軟的一截子身體套在裡面,仿佛金花瓶裡一朵茉莉,跳起舞,腳下遊來蕩去,飄拂的柳絮似的輕盈。
糜嶺好容易把眼睛從姜瓷身上摘下來,對上張志骁戲谑的表情,坦誠地笑着說:“真把我蠱着了,有事沒事我都往山上跑。對了,你既然才到香港,那一定還不認識姜瓷,怎麼會來給他慶生?”
“我也納悶呢!我與這兒簡直沒一點相幹!是周盛業請我來的。”
“哦?”
“說來真倒黴,前幾日有人洗劫了我的賓館房間,把我太太的衣服、珠寶首飾偷得一件不剩!我去警局報案,周盛業親自接待的我,他說他認識你,我又是你朋友,一定盡力破案雲雲。我都不知道他從哪兒打聽到我和你的關系!後來第二天他就把丢的那些東西原封不動全還來了。我今天在街上碰見他,他說要帶我來玩,還說你也在,見我了一定很高興,真是奇怪!”
糜嶺聽了皺起眉,低聲說:“賓館被洗劫一事處處可疑,或許就是周盛業在背地裡指使,為了與你搭上關系。你别和他有太多牽扯,這個人非常陰險。”
“這話怎麼說?”
“今年開春我回到香港沒多久,周盛業就設法讓我外甥帶我進了這金園。”
“美人計?怪不得……可是他要算計你什麼?”
糜嶺搖搖頭:“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大半年了,一直沒什麼動靜,不過前幾日我外甥折進去了。姜瓷迷得他神魂颠倒,他偷跑上山來要帶着人私奔,被周盛業抓住,幾個警員舉槍吓了吓他,他回來後話都說不利索了。”
“有這樣的事!”
“他從小就膽小,我送他到英國治病去了。”
“虧你還能心平氣和來這兒跟周盛業吃飯!”
“眼下隻能隐忍不發了,不弄清楚他的目的,我不放心。”
“我看除了珠寶生意還能是為了什麼?你們家可是全香港最大的珠寶商,他當了官不夠,還想斂财,你說說,吞了你家,誰還能富得過他呀!過幾日我就回上海了,他也不能拿我怎麼樣,倒是你,可得小心。”
說着,屋裡舞曲停了,兩人又都望進去,姜瓷甩了腳上的鞋,走到沙發上側身躺着,一條腿不規矩地蕩在沙發邊沿。他拿着一把玉柄金團扇孩子氣地搓來搓去,那扇子滴溜溜來回轉,底下的穗子甩來打去。他盯着那飄飛的穗子,像是覺得好玩,嘴角始終挂着笑,可是眼皮是血紅的,或許是酒氣熏的,可糜嶺望着,總莫名覺得那是哭紅的。
張志骁用胳膊肘撞他一下,他馬上阖下眼簾,歎口氣:“真是給我下了迷魂藥了。”
“這不是沒能完全迷住你麼,你至少還防着他呢!不過他真的和周盛業一起算計你的家業?我瞧着……不太像。”
糜嶺又不自覺看向裡面,幾個男人圍到了姜瓷身邊,一個舉着酒杯遞到他嘴邊,一個蹲在沙發前把手覆在了他腿上,另一人站在沙發後俯身搭上了他的肩。
他仍笑着,把那杯酒喝了,用扇子往另兩人臉上拂過去,正過身子來,把白花花的身體露到他們跟前。
在男人堆裡練出來的一身本事,有什麼真不真呢?全都是手段罷了。糜嶺收了收視線。
張志骁見他不說話,便道:“這種事都是當局者迷,不然我替你試探試探?他要是真喜歡你——”
“又如何?”
“你說服他呀,或許為了你,他能和周盛業反目,也就此讓周盛業死了算計你的心,到時你還能抱得美人歸,豈不是一舉兩得。”
糜嶺仍不言語,忍不住再往屋子裡瞧,見那幾人圍着姜瓷,已經要把他旗袍都扯開了,他卻隻是直挺挺僵在那兒,面上已經沒了笑容,惘惘地盯着手裡的扇子,沉靜得仿佛死了般。
他不知怎的心裡一咯噔,擡腳便往屋裡走,邊走邊喊:“小寶!到我這兒來!”
張志骁在後面,追都追不上他,也不知道他拄着手杖怎麼還能那樣健步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