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穎瑜原與友人在東孚山腳下賞金燦稻浪,忽見山那邊的田埂處一前一後走來兩道人影,很是眼熟。定睛一看,露出頭來的人不正是樊循之與那郡主?
她越過高至肩頭的稻谷,下意識想尋其他人的蹤影,沒有谷家兄妹,至少也該有樊月瑤才是。然她一無所獲。往後看了幾十丈,莫說他們,便是旁的路人也沒見到。
梁穎瑜不得不認清事實:他二人竟是單獨來的。看方向與時辰,極有可能是一道登山回來。
他們步伐很快。隻見郡主急急走在前頭,将樊循之甩在身後——這又給了梁穎瑜懸想之機,或許這兩人也不過是像自己偶遇他們一般,恰巧同路?
二人已拐向通往梁穎瑜這邊的田埂,随他們愈走愈近,梁穎瑜将樊循之的喜悅盡收眼底。她知道樊循之笑意頻繁時、一個人都能咧起嘴角。然此刻浮在他面上的笑,卻與梁穎瑜見過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那笑似乎非樊循之所願,正遭到他強烈鎮壓。此舉顯然徒勞無功,否則也不會叫梁穎瑜窺見。他唇線時而彎起、時而繃直,隻眼珠子片刻不離前面的郡主。
梁穎瑜覺這景象似曾相識,恍然想起,原是像她初見郡主那日,谷展懷看郡主的神情。然樊循之自然不像谷家大哥那般遮掩躲藏,他明目張膽得很,巴不得飛過隻雀兒都能看出他心思不純。
反觀也曾被梁穎瑜歸為“愛笑”之人的郡主,當下何止未笑,面色甚至可說是十分難看。
梁穎瑜猜不出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小打小鬧或是更嚴重的争吵,抑或是樊循之單方面惹了郡主生氣?任她浮想聯翩,也隻是再次認清他們絕非偶遇。
莫管如何争吵,隻看眼下情形,樊循之八成是有錯那方。然梁穎瑜等了半天,也沒看一向自诩敢作敢當的人上前道歉,反倒既是滿足又是怅惘,還似有些莫名奇妙的樂在其中。
眼下這個距離,他二人但凡稍有留意,都該發現梁穎瑜的打量,足見二人心思盡不知飄去哪裡。她再看不下去,同友人告别後,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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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你還替他講話!”梁穎瑜目的地相當明确,一進谷怡然房中,便沒頭沒尾說道,“那何止叫一時失神?我看他的神思已全都跑去郡主身上了!”
“後頭有人攆你不成?”谷怡然一下聽出她在說誰,倒一杯茶,讓梁穎瑜慢慢講,“這樣急作甚。”
梁穎瑜繪聲繪色、手口并用講完,問谷怡然,兩人何時這樣親近了?谷怡然無奈聳肩,“自上月西郊跑過一次馬,我已少去金風堂那邊了。”
谷怡然不去,裝作要将狄玉儀當小妹對待的谷展懷,更是每日恹恹、不願獨自前往。而樊月瑤重又回到四處亂跑的日子,大約是這一月來見膩了他們,久不來谷家。一時之間,兄妹倆便皆沒了城西兩座院子的消息。
梁穎瑜試圖從蛛絲馬迹中找出樊循之心悅郡主的線索,然找來找去毫無頭緒,隻覺“見色起意”一條最為可能,遂實在很為谷怡然不平。
“即真是如此,也不能說是他的過錯,愛美之心人皆可有。”谷怡然叫梁穎瑜冷靜些,自若問道:“還是穎瑜以為,郡主樣貌不值讓人‘見色起意’?”
“哎呀,我可未這樣說。”梁穎瑜才不做那口是心非之人,她捧着谷怡然的面頰揉搓幾下,恨鐵不成鋼道:“郡主是美,你也自有攝人英姿、不凡風采呀!”
“依他樊循之親口說過的話,怎麼瞧也該你更合他心意才對?”梁穎瑜實覺匪夷所思,若要說郡主婉婉有儀,不用任何人多費口舌、梁穎瑜都一百個承認;可要說郡主灑脫果敢?梁穎瑜萬不認可。
“穎瑜便如我從前,實則想淺了。”谷怡然搖頭說道,“初見時,我也認為郡主過于端着,事事求個穩妥得體,實在無趣。”
後多有接觸,印象方有改觀。狄玉儀實則多有妙語妙趣,對待兄長心意也很慎重,自己實有以偏概全、一葉障目之嫌。
樊循之生辰那日,他縱馬去追狄玉儀。兄長和月瑤當他是想一争高下,谷怡然先是暗笑他們隻見樊循之窮追不舍、不見他眼裡盡是狄玉儀,爾後才驟然驚醒。
自己何嘗不是以十步笑百步——隻見樊循之因狄玉儀放松下來而感舒心,卻不見她又有幾時是真正放松的?
彭伯伯因在她面前酒後胡言便自打了個耳光,樊月瑤原毫無顧忌提及過往、卻因怕她傷心而覺自己講錯話,便連父母也時時交代,不要讓她沉于悲傷。
狄玉儀當然明白,她隻要顯露出任何承受不了的苗頭,便會有大把人為她憂心奔走。她難道看不出谷、樊兩家小輩日日奔去萍水莊是受了誰的叮囑?
南明人從不遮掩自己傷悲,卻想讓身喪雙親的狄玉儀放下哀痛。誰都知曉這話沒錯,便連狄玉儀自己也知,耽于其中,日子會難以為繼。
人人都照着此番道理去做,待狄玉儀聲稱已适應南明,人人便将其當成真話。唯樊循之見她第一面便看透,還立刻便将這座衆人合力造出的蜃樓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