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漫天,橙黃暈染鋪開,層雲似觸手可及。封口布一塊塊落上綠野,不時被微風掀起一角,帶來陣陣酒香。狄玉儀偶爾瞧着雲霞,偶爾絮絮叨叨。
在平康,狄玉儀一年偶有幾次騎馬,幾乎皆在和順帝圍獵之時。每回,她都向着南邊跑。身後有士兵跟随,說是為防野獸襲擊,一見她跑遠便開口提醒。
見着眼前矗立的高山,狄玉儀揣度着,和順帝是否猜出,她其實很想一直這樣跑到南明。
狄玉儀控馬轉身,多謝士兵提醒,笑和順帝多慮。平康有父親母親,縱是再厭煩,她也決計不會獨自離開。便是自個悄悄來騎,最後也是要“懸崖勒馬”的。
十幾壇酒轉眼皆空,醉鬼從一個變作四個,反倒從前喝得最起勁的樊循之,今日隻小口慢品。話多的狄玉儀與清醒時很不一樣……比酒有意思。
此刻正講到和順帝蠻不講理,讓父親幫忙對敵、卻不肯放他回家,狄玉儀憤慨非常。她傾倒酒壇,發現壇子空空,抖落兩下确認裡頭滴酒未有,便四下去尋“漏網之魚”。
目之所及皆是歪歪斜斜躺倒的空壇,狄玉儀撐着草坪想要起身,卻忘了該如何使力。發帶跟着主人亂晃,晃得樊循之心煩,索性伸手拽住,不讓她再動,“酒蒙子,早已沒有了。便是将草掀了也沒有了。”
狄玉儀被他拽回去,猛然轉頭,将自己折騰得眼前一暈,緩過後才指他鼻子惡狠狠道:“樊循之,我可沒有忘記你說的話,莫要得寸進尺!”
她情緒外露的模樣實在新奇、也實在好玩,樊循之饒有興味呷一口酒,“哦?我說了什麼?”
“你說了什麼?”狄玉儀講他慣會裝傻充愣,“你講我強裝寬心,還講……還講絕對不娶都城來的女子——怎地,當我又稀罕嫁你這個南明的愣子嗎?”
“愣子?”話是自己講的,樊循之自不欲辯解,然他卻為最後兩字驚疑。他眨眼頓了一會兒,反手指着自己确認:“講我呢?”
“哧,講的便是你。”狄玉儀奪回發帶,想了想,将它從自己左肩繞到前胸,不讓樊循之再有機會得手,“自說自話、自以為是、自大輕佻,可不便是魯莽無禮的愣子?”
一條條數下來,狄玉儀評判道:“隻看你尚比狄珩啟好上那麼一點兒,才未同你計較。”
“不是同你道過歉了。”樊循之将腦子裡那點關于平康的東西掰開揉碎,也沒想起狄珩啟是皇帝第幾個兒子。便暫算了,指指那邊一群醉鬼,“這幾個可都是人證,莫想賴賬。”
“我反悔了,不行?”這酒直将狄玉儀變了個人似的,“當我瞧不出你道歉道得并不誠心?”
“行。”跟醉鬼哪有道理可講,樊循之拱手,“此刻誠心同你道歉,郡主可能原諒我這愣子?”
“也不是不可以……”狄玉儀掃視他一會兒,像在思考他的誠心值幾多錢。樊循之擎等着她的下文,不料這人将眼神當做幌子,一下便奪走自己手中酒壇。
她自覺很是寬宏大量,“便将此當做賠禮吧。”
一壇酒樊循之才喝去一半,若知這醉鬼行徑,必不給她剩下一滴。
“郡主的禮儀學到哪裡去了?”耳朵似是燒了起來,然樊循之已顧不得許多,急燎燎握住這人手腕,不讓她将酒壇湊去唇邊。
“不是你總叫我莫要抑着自己情緒?”狄玉儀覺他煩人,“此刻我便隻想喝酒,你讓是不讓?”
“喝口酒而已,怕些什麼?”她已口無遮攔起來,“莫不是真悔了,又瞧上我不成?”
樊循之被她問得啞口無言,說不是實在有違當下心思。可若說是,真恐被醉鬼當作逞口舌之快的胡謅,再接一句滿不在乎的“果真要去求樊叔叔将婚事續上”。
猶疑的當口,手上力氣已松下許多。狄玉儀輕松掙開,嘴唇已嚴絲合縫貼上壇口,顯見真是毫不在意它才被樊循之碰過……也說不準,或許她丁點兒也未曾挨上自己喝過的地方。
心下百般勸解仍是無用,樊循之耳朵越來越燙,直要燒到臉上。
自二福撒丫子跑去萍水莊後,凡大傻二傻、三福四福随便哪隻貓狗再竄進樊循之院中,都要被他強行薅去萍水莊,讓狄玉儀貼上揉搓幾下方才作罷。
彼時尚不明了其中深意,隻遵從内心去做,見狄玉儀笑得一臉滿足還要嗤笑,“真不知有什麼好摸的。”
可當下哪還有不明白的?
當真攔不住狄玉儀嗎?當真想攔狄玉儀嗎?樊循之問自己。若換個人,酒壇能落到對方手中嗎、他還會去拽那根發帶嗎、還會緊跟着她卻不縱馬越過嗎?
越往前問越是驚心,每一個都是否認。
那半壇酒眼見着被喝完,狄玉儀戀戀不舍地抓着樊循之臂膀,往前探身,想看他是否還藏着别的。被強行扶正後仍兀自試探,樊循之越躲,她越是笃定這人藏私。
樊循之面上一時僵硬一時泛紅,咬牙切齒道:“狄玉儀,你才是莫要悔了今日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