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叩開房門,發現狄玉儀早已起身,正瞧着妝奁不知在想些什麼。若非換過衣物,發絲散下,南明險些以為她在那兒坐了一晚。
自知是勸不住的,南明輕聲喊她梳洗。
未幾,南明手上輕快替她挽好發髻,又淺上一層脂粉。
正要如往常一般描上花钿,始終望着鏡中的狄玉儀卻開口阻攔:“南明,不描了罷。既來了這裡,便從它開始,忘掉從前那些習性。”
“好。”南明應完,便要停手,狄玉儀無奈道:“眼下烏青這樣重,怎好出門見人?”
“郡主原瞧見它了,我還當您不知呢。”
南明仔細替她遮去眼下痕迹,小聲怨她不愛重自己身體。卻心知狄玉儀才是最不願這般的,隻好問起别的:“昨夜可是沒用零陵香?”
“自是用了。”狄玉儀笑說:“尚在枕下,你不放心的話,盡可去檢查。”
南明讓她莫要促狹自己,兩人笑鬧一會兒。狄玉儀再望向鏡中,想的卻是,額間少了那朵五瓣小花,叔伯姨母們再見她時,大約便講不出她同父親不相像的話來了。
狄玉儀以指尖觸碰額心,忽然問道:“南明,你日日幫我描钿,可知它是什麼花?”
南明搖頭,“此花竟有由來?原先隻以為是長公主巧思。”
“母親說,它是零陵香株結下的花。”
“它會結花?”南明驚訝道,“隻見過它曬幹的模樣,還以為皆是葉片呢!”
狄玉儀将枕下香囊取出,此刻湊近去聞,似乎仍有餘香。
原先它隻被自己當作佩飾綴在腰間,父母離世後,久難成眠,這香囊不知怎麼滾落到床角,她去拾,卻因它的香氣産生濃濃倦意。
狄玉儀緊握香囊,似乎聽見它在勸說,像母親幼時哄自己入睡的低喃,她便禁不住誘哄,順從着蜷在床角。
零陵香将她送去一場夢境,睡夢裡全是它的氣味。
*
香囊在腰間随着主人的步子上下亂竄,狄玉儀拍它兩下,仍不解氣。她實是不解,自己這張面孔九成九随了母親,好些地方甚至與和順帝都很相像,他何至于一見就要皺眉?
難不成他自己照鏡子也會被氣到?
狄玉儀不知怎的,執着于尋個答案,暗自觀察好些天,終于發現,和順帝的不悅,在瞥見自己眉目時最為明顯。
歸家後,狄玉儀将父親、母親輪番拽到鏡前,左瞧右瞧,想瞧瞧到底是個什麼怪物蟄伏在她眉間,竟能讓将自己比作真龍的人都蹙起眉頭。
将将把自己看迷糊前,狄玉儀明了了問題所在:單看時,她眉是彎月眉、眼是瑞鳳眼,怎麼都與母親别無二緻;非得是離遠些,才能瞧出眉目間不顯山不露水、平白無故凝出的一抹飒爽——是與父親極為相像的。
和順帝不喜父親。
此念迅速在心中盤桓升起,不知緣由,卻很笃定。狄玉儀尚還無法忖度他因何不喜,已下意識央求母親幫自己描上花钿。
若是将它遮住,見不到了,他是否能少厭惡父親一點?那時她方十三,母親問她怎忽然想起描妝,她附耳過去,悄聲說:“這裡像父親,好兇呀。”
一擡頭,父親正背手伸頭,将耳朵貼過來,把她的悄悄話聽了個全,“好呀,袅袅嫌棄我?”
“我就說他很兇嘛,對不對?”狄玉儀問母親,見她點頭,就得逞般向父親炫耀。
父親佯作傷心,嘴裡念叨着不知所謂的酸話。念着念着便安靜了,從一旁望着母親在她額間作畫。他忽而柔聲說道:“隻我兇就夠了。袅袅你呢,就跟母親一樣,做株零陵香。”
狄玉儀問:“零陵香是什麼?”
“它該傷心了,你天天戴着它,竟不知人家名字?”母親說着,額上花钿已然成型,她讓狄玉儀面向父親,“你瞧?這下真是同你心有靈犀了。”
狄玉儀遲疑着指向腰間香囊,“是它嗎?”
問完卻沒人答,看完花钿的父親正含情脈脈與母親相對無言。狄玉儀撇撇嘴,自行湊去鏡面。
額上畫的是朵五瓣小花,葉片圓潤小巧,母親說:“零陵香又叫靈香草,袅袅額上的,便是它結的花。南明有許多零陵香,它們在高大的林木下生得最好。”
“喔……所以父親是高大的林木?”狄玉儀拖長調子,已明白了,“才不要,我也要做林木。比父親還高大的林木!”
“那該如何是好?”母親望着她,發愁道:“我原想讓袅袅做一株零陵香,雖小而柔軟,卻可在山間随風擺動,自由自在……你隻管結出花朵,旁的都不用想,這才給你起名‘袅袅’。”
“袅袅,你說,現下我該将它改做什麼?”
狄玉儀閉目沉思起來,末了堅定搖頭,她還是比較喜歡‘袅袅’。她假裝勉為其難:“那還是做零陵香好了,與母親做伴,免得父親彎腰都夠不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