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南明客
文/明亮時
2025.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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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說她什麼時候到?”城門口熙來攘往,行人少有駐足。問話的人跨坐馬上,提膝擋開眼見就要晃上自己裙擺的腿,“能不能老實坐着?”
“問我?我問誰去?”那人纡尊降貴似的改換方向,小腿仍是搭在左膝。他躺在鋪滿幹草的闆車之上,雙手枕頭,閉目任由灼灼日光曬上臉龐,“最好别來了。”
正值三伏,原該是暑氣最盛的時候,無奈何南明水土豐沃,最是宜居……道理是此番道理,樊月瑤卻有些瞧不下去。縱是不熱,曬久了也全無好處。
她挖苦道:“再曬便能将你拿去燒炭。待會兒嫂嫂見了你,該有得嫌棄。”
“胡講些什麼,哪裡來的嫂嫂?”躺下的人一改百無聊賴,對此稱呼極為不滿。
恰當此時,官道上駛來一輛馬車,正停他們附近。
馬是好馬,四蹄結實有力,趕路而來不見疲态,也能瞧出車身用料不俗。闆車主人頗有興緻,一一指過馬車各處,順道與車夫問好。末了說:“應當不是你們要等的人。”
同是等人,闆車主人巳時到城門口,兩個半大少年來的比他更早。此刻已至午時,他們候在這兒足有一個時辰不止。
妹妹始終不曾下馬走動,倒是做兄長的,像吃不了苦,一會兒倚在涼棚木柱,一會兒靠上自己闆車,最後索性問他能否躺下。
就這會兒功夫,兄妹倆已将能聊的聊了個遍,自然是妹妹講得多——他們要等的人不久前才痛失雙親,是從都城平康來的郡主,與這位兄長訂過娃娃親。
闆車主人閑來無事,踅摸着,郡主麼,派頭總該大些。雖則喪期未過,眼前馬車卻過于樸實了些,精緻有餘、富麗不足,并不襯其身份。況且外頭除去車夫,竟絲毫不見侍從身影。
那兄長想是極不滿意指腹為婚,幹脆翻身上馬,也懶等了,“都城來的大小姐,誰愛娶誰去娶吧!”
“我喜歡的女子,得是世間最灑脫最勇敢的。”他一夾馬腹,朗聲添補:“還得是最會騎馬的!”
料想該是潇灑退場,不防有人冷不丁攔住去路。
樊循之勒緊缰繩,蓄勢待發的馬蹄在空中晃蕩兩下,不甘不願踩住泥土。他捋過馬兒頸部毛發,以作安撫,這才望向馬車裡闖出來的莽撞女子,“何事?”
“可是樊公子?”女子口中恭敬問道,面上卻顯出些不滿,自是将他的話聽了個全。
她早已确認眼前人身份,并不等樊循之回答,呈上手中明黃絹帛,“禦筆手書,還請樊公子親閱。”
約是仗着天高地遠,樊循之并未肅容以對,甚至可說是随意地接過絹布。幾眼讀完,便将它扔給一旁探頭探腦的樊月瑤。
樊月瑤讀得比他仔細,絹上文绉绉寫着寥寥幾句,言簡意赅,大意是“定下婚事之人既已逝去,婚約自當作廢,不必強求。”雲雲。
她見上面連方印玺也不曾加蓋,也承了兄長的脾氣,懶得下馬跪拜,隻彎腰攙起打從聽見“禦筆手書”幾個字,便跪伏在地的闆車主人。
等再起身,樊循之已到了馬車窗外。他手上不知何時撚了根幹草,輕飄飄抵上簾角,若非幹草細軟,此刻車簾怕是已被掀開。
他俯身湊向簾邊,先獨自笑上片刻,方才開口:“此番多虧郡主,叫我了了好大一樁煩心事,多謝!”
車内有手撫上簾子,白若凝脂,與樊循之曬成淺淡麥色的肌膚形成極紮眼的對照。未及對方露面,心事已了的人調轉馬身,高呼一聲“我們走!”,便與身下駿馬一道遠去。
“等着爹爹收拾吧!”樊月瑤沖那背影大喊,隻得了個滿不在乎的揮手。
一根枯到不能再枯的幹草,他偏是舍不得扔。樊月瑤看得心煩,轉眼一瞧,更是恨不能将他拽回來,非得踹上幾腳才好解氣。
皆因簾邊的手不知何時從松松一握變作緊攥不放,不必想,定是被樊循之一番舉動惹得心傷難過。縱是咬牙切齒,樊月瑤也得先替他惹的禍道歉,她張口問道:“可是玉儀姊姊?”
既是要道歉,自然不能去喊“郡主”,顯得生分,也不好替樊循之找補。
“正是。”車簾掀開大半,眉目和善的婦人與淺笑颔首的妍麗女子端坐其中。婦人接過布簾固定,女子謝過,盈盈望向樊月瑤,“是月瑤妹妹?總聽母親提起,她見你不多,卻多有誇獎。”
“是長公主擡愛,我哪裡值得什麼誇獎。”樊月瑤硬着頭皮謙辭幾句,話尾道聲“節哀”。
“自是會的。”傷心神态一晃而過,狄玉儀并未過多沉溺,“可是等了許久?實是因看顧母親長大的乳娘久未出行,受不得一路颠簸。總不忍心見她難受,便多有休整。”
車内婦人面上灰暗未散,向樊月瑤告罪,她連連擺手,“是我該向玉儀姊姊賠罪。你萬不要聽兄長亂講,他哪裡懂得什麼喜歡?就愛和爹娘唱反調罷了。”
狄玉儀改了稱呼,以示親近:“月瑤盡可安心,我并未生氣,隻是……”
隻是什麼?樊月瑤未曾聽到後文。
她見狄玉儀轉頭望向樊循之離開的方向,官道被車身遮去大半。她不曾探出身來,大約是看不了多遠的,可她仍是久久望着,仿若那邊有什麼沒被自己瞧見的稀罕物。
“若要細究,原就是父親與樊叔叔考慮不夠妥帖,素昧謀面的人怎好定親?”狄玉儀說罷,又有些苦惱,“隻望樊叔叔不會怪我自作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