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去世那天,我在竹屋外坐了很久。
孤獨,深不見底的孤獨。
我憤恨地砸着石頭,我聽到池塘悲慘的叫聲,那叫聲該是我的,我不敢宣洩的,池塘替了我。
後來我不砸了。不是想明白了,是餓了。
鍋很燙,可那米…好像沒熟吧?不吃會餓死,可吃了…
我還是不計後果地逼迫自己咽下這半生不熟的米飯。
我告訴自己,告訴那個小小的無能的葉清:從今天開始,葉清不會再吃不熟的飯。
從今天開始,葉清不再是小孩子了。
于是我更加拼命地背書,更加拼命地辨認着那堆明明長的都一樣的藥材,實在不能區分它們時,我會憤恨地将其塞入口中,用強硬的手段逼迫自己記住。
那味道或苦,或辛辣,或甘甜,我擦幹臉上的淚水,獨自咽下這百般滋味。
畢竟我隻有一個人了。
那是我第一次下山。
第一次為人診脈。
誰知那脈象竟如此不識擡舉?我細細摸了好多遍,答案已經明了,可…我要如何告知面前這個慈祥的老人?
沒人刁難我,是我自己别扭自己。
我恐懼别離,哪怕…這别離的苦并非我來承受。
對死亡的抗拒仿佛不該是一個醫者該有的。
可我實實在在地怕了。
如果注定要别離,那相遇的意義是什麼呢?
後來我常常來到這裡,打着同情的幌子,實則是真切的渴望——我貪婪地汲取着,隻有在這裡時,滿屋熱氣才能沖淡我的孤獨。
我喜歡陪着阿婆摘菜,喜歡聽她絮絮叨叨講從前的故事,喜歡看着慕沐咿咿呀呀地學說話,原來我那時便已經如此癡迷她的笑了。
和鎮上的人漸漸熟絡起來。可認識的人越多,心底的孤獨卻更甚一分。
他們尊我一聲葉先生,這稱呼太重,我必須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
我不再是個孩子了。
我隻好一遍遍提醒自己,一遍遍克制那些幼稚的情緒。
我開始學着師父的樣子喝茶,茶很苦,比那些難以入口的藥材苦的多,或許是因為裡面摻了太多無法觸及的回憶?我得極力壓下那想吐出來的念頭。
台上那人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說些什麼,我分明地聽不進去。
不知那老闆娘何故送來一盤點心。
小孩子吃的玩意兒罷了,我咽了咽違心的口水。順一口苦茶,我将那點心原封不動的退了回去。
她竟表現的很驚訝,我不知這有何稀奇——你見過哪個被人喚作先生的同小孩搶吃食?
對了,她從不喚我葉先生,或許隻有調侃的時候,會諷刺的那麼喊我。
或許到底覺得我年紀小罷,擔當不起這麼重的稱呼。可我卻前所未有的放松,她願意稱我一聲朋友,我也如此。
我也有了朋友。
日子一旦不難捱,就好像被什麼推着似的,跑的飛快。
李阿婆的身子越來越不行了…我隻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再厲害些,再努力些…我隻恨自己比不過那死神。
可恨沒用,我會照顧好慕沐的,這是對阿婆的承諾,亦是對自己的。
于是當我看到窩在床側那個滿臉驚恐與淚水而又充滿戒備的孩子時,除了心疼,就隻剩自責。
若是我前一天早些回來就好了,我輕輕抱起那孩子,軟糯地觸感像電流一樣穿過我的身體,手一抖,竟險些沒有抱住。
雨滴滴答答下了一路,我不住地想着這兩天裡這孩子會經曆些什麼,晚上很黑,她并不會點燈吧?阿婆不說話,她該有多怕?沒人做飯,一定很餓吧?每想到一點,心就狠揪一下,這殺千刀的雨,怎麼竟然下到我心裡了?
她很安靜地在我懷裡哭着,我收着力低哄,怕她就這麼化在我手裡。
這麼可愛的小東西,髒是髒了點,不過我勤擦就是了,我看着藏在被子後面的那孩子想:我也要做師父了。
我不知她是否歡喜得了我這麼個師父,但我甚為歡喜慕沐能做我的徒弟,不是我收留了慕沐,是慕沐收留了我孤獨的心。
我學着師父的樣子做起了師父。
可我卻不願我的徒弟那麼懂事。
我不願你連拒絕都不能順從自己的心意,不願你日日小心,勤快懂事。慕沐,我隻要你做尋常人家的小孩,或許撒嬌或許鬧,可以跟師父賴皮耍滑頭,我要的是你發自内心的笑,慕沐,你可明白麼?
慕沐,我甯願你大聲哭出來,也不願你躲起來暗自舔舐自己的傷口。
所以依賴我吧,慕沐。就算為了我,為了填補你可憐師父内心的空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