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蘭慢慢剝了一枚紅橘,橘瓣入口綻開綿長的酸意,不知正合了眼下多少女人心中的酸苦。
皇後和顔道:“今日十五,按例陛下是要來景陽宮陪伴本宮的。可宮中有喜,本宮自會禀了陛下,去陪伴蘇嫔同腹中的龍胎。”
皇帝與皇後隻是虛應故事,宮中亦無人在意皇後那初一十五蜻蜓點水的“素恩”。不過得了皇後金口玉言,蘇嫔自然又是忙着謝恩。
皇後笑道:“你既有孕,便不必總拘着這些禮數了。你孕育龍嗣有功,本宮也會向皇上進言,将你的位分提一提。”
言罷,她看向德妃。德妃會意,凝聲道:“太醫院那邊,臣妾會好生打點。”
衆人皆知,這照顧龍胎的雜事,最終還是要落到德妃手上。皇後年紀太輕,對婦女生育等事終歸不那麼通曉。
德妃思忖片刻,一雙美目眼波微曳,便含了如春風般的和煦,望向了座旁的淑妃。
“蘇嫔本是淑姐姐宮中的人。懷胎辛苦,姐姐既與龍胎同住一宮,那日常不如便由姐姐來替蘇嫔看顧一二吧。”
既然淑妃已經擺明态度,德妃自然樂得清閑。照顧别的女子的胎實是吃力不讨好,宮中的孕婦最是嬌貴——就端看那平西王的杜側妃罷!若不慎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還容易惹得一身腥。
淑妃含了甯和的微笑,“蘇嫔妹妹與本宮自東宮時便相伴,蘇妹妹的胎,本宮自然會照拂。”
德妃便勾唇一笑,“皇後娘娘與淑妃姐姐慈愛憫下,實乃蘇嫔的福氣啊。”
……
當晚,晉封蘇嫔為貴嫔的旨意便曉谕六宮。不僅有連升兩級的隆寵,還由太後親賜了封号“宜”,又連夜送了一尊玉制的送子觀音進怡春宮棠杏閣,可謂是給足了蘇嫔臉面。
因着是封正經主子,自然要有隆重的典禮。恰巧一月後便是淑妃生辰,又是欽天監算出的黃道吉日,便将蘇嫔的冊封禮與淑妃生辰定在了同一日辦禮。
而宜貴嫔雖成了一宮的主子,卻因着需要淑妃照拂,便暫時不遷宮,隻待生下龍胎後再分出去做主位。
昭慶殿正廳。
時至初夏,空氣中已有了些微的暑氣。可昭慶殿甚至還烘了一盆暖弱的炭火。舒貴嫔端坐在桌前,隻穿一襲鴉青色疏繡绡紗宮裝,挽個素素的芭蕉髻,作居家打扮,然那服色深沉,反倒平白無故将人壓得老了幾分。
她蘊了柔和的笑,正與頌蘭說着這“宜”字——
“宜室宜家宜生育,确實是個很合她的封号。”
她語帶懷念,仿佛有許多感慨,“從前,蘇氏便是以‘極品宜男相’的名号被獻進東宮的。不過她性子平順,陛下對她恩寵不過爾爾。誰料有福之人,原不在寵遇多少上。”
生育乃是舒貴嫔的痛處,見貴嫔語調漸染了傷懷之意,頌蘭忙道:
“宜貴嫔确是個有福氣的,隻是這福氣,并不全在這頭胎之喜上。”
見舒貴嫔淡眉微揚,頌蘭道:“宜貴嫔此番有了做到主位的福分,若真能平安誕下這胎,此生最起碼也是妃位的榮寵了。”
她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唯有身居高位,才有資格親自撫育皇子、庇佑孩子長大——端看蕭昭儀宮中的許更衣,德妃娘娘宮中的魏娘子,哪見出頭之日呢……宜貴嫔乃是淑妃一派,難得淑妃娘娘有這樣的容人之量。”
一時間,廳内唯餘靜默。隻有頌蘭攜來的茉莉花束,插在那尊琉璃花觚中,朵朵開得繁盛,散發着馥郁盈然的芬芳。
舒貴嫔望了一眼那含濕沾露的花,唇邊漾着一絲略顯怅然的笑,“本宮最愛的花便是栀子。隻可惜芳華匆匆,如今已不是栀子的時節了。”
她淡笑道:“宋人詠茉莉‘畏日炎炎,梵香一炷薰亭院。鼻根充滿。好利心殊淺。’①或許淑妃其心便如這瓊花般剔透雅潔吧。”
頌蘭凝聲道:“若當真如此,那便是宜貴嫔之福,亦是社稷之福。不過亦有詩雲‘休向寒鴉看日景,袛今飛燕侍昭陽。’②足見花雖自香,可要怎樣看待這花香,端看賞花之人的心意了。”
舒貴嫔語帶深意,“妹妹入宮時日雖淺,倒好似對宮中情勢了如指掌。”
頌蘭恭聲道:“身在後宮如履薄冰,嫔妾身如蒲柳,不敢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舒貴嫔倚在美人靠上,輕咳幾聲,白術忙上來,一下一下輕撫着貴嫔的後背替她順氣。
待氣順了,舒貴嫔這才氣喘籲籲道:“妹妹心思玲珑,本宮應當沒有錯看你。”
她忽地伸出雙手攥住頌蘭手腕,眸色幽幽,一眨不眨盯着頌蘭:“今夜子時,百子池旁——要如何處之,便如這茉莉一般,全看妹妹的心境。”
……
百子池在禦園北面,池中多植菡萏,亦是取蓮藕多孔、蓮蓬多子,屬百子多福的好意頭。
時值春末夏初,池中蓮葉才生出亭亭的幼葉,稀稀疏疏地随微風搖曳着。深夜的禦花園鮮少人至,頌蘭攜着霜降繞過假山蓮池,小卓子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夜深露重,霜降扶着頌蘭的手,手心有些粘膩的汗意。她有些畏懼道:“小主——”
四周隻有微弱的蟲鳴與寂寂風聲,霜降話音未落,空氣中忽而傳來一聲女子凄厲的尖叫,旋即便是咕咚一聲巨響,水花四濺。
那落水之人的呼救聲陣陣傳來,卻是一聲低過一聲,漸漸地,好似嗆了些水般,不斷間雜着嗽喘、掙紮、咕噜的水聲——那人應是不識水性,掙紮得毫無章法,正一點一點往水中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