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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村莊的盡頭,是一片崎岖不平的碎石堆,阿米尼娅才走了幾步,腳上的祭司便鞋“啪嗒”一聲,壞了。
“……”
她将斷了系帶的草鞋拿在手裡,試圖修複卻徒勞無果——長時間的跋涉,草鞋早已不堪重負。相比之下,荷倫希布腳上的牛皮涼鞋,就要結實得多。
“将軍,我們能不能先歇歇。”
阿米尼娅踮着腳,一瘸一拐地走在碎石堆上,尖銳而滾燙的石子令她有種上刀山,下火海的感覺。還沒等青年發話,她一個踉跄,另一隻腳上的鞋幫底脫離,也宣告正式罷工了。
“……”
“……”
荷倫希布在烈日底下皺眉,碎石路雖然難走确是一條近道。此處距離營地尚有不短路程,若是耽擱的時間長了,難免打亂他的計劃……可面對少女慘兮兮的懇求,他又有些難以拒絕。
叱咤戰場,雷厲風行的大将軍,破天荒地猶豫了。
就在此時,兩人頭頂上傳來一聲嘹亮而尖厲的叫聲,一隻體格強壯的鷹隼劃過碧空,乘風而來。荷倫希布打了個口哨,仿佛是它對話,那灰鷹在高空中盤旋幾圈後,很快飛遠了。
“好了,先歇歇。”
荷倫希布收回了目光,神色自若地跳下碎石堆,折返回去。對方态度的突然轉變,令阿米尼娅很是納悶,但不管怎麼說,她暫時擺脫了“酷刑”。
“你待在這裡。”
青年指着一堵殘缺的泥牆,直白命令道。
阿米尼娅領命,老老實實地縮在泥牆下僅有的一點陰影裡,緩過神,發現青年已經走遠了。提不起勁去探究對方行蹤的她,索性盯着彎而清澈的河流發呆,河對岸,一望無際的沙漠裹着滾滾熱浪,将空氣蒸騰得幾近模糊。
阿米尼娅注意到河床旁,壘着許多結實的土堆,每一個都鑿出了小小的門洞,裡面畫滿了各式各樣的彩繪——埃及人将死亡描述成通往地下世界的必經之路,綠洲居民也不例外,他們努力裝點墓葬區,将最好的東西給予摯愛的親友……可是,他們都去哪裡了?究竟是什麼讓他們放棄了故土?
少女的心底依舊存有疑慮,這片荒蕪的村莊,到處都透露着不尋常。
太陽慢慢地向西移動,阿米尼娅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坐立不安,幾乎懷疑自己是被遺棄了。當她踮着腳四處張望,遠遠看到荷倫希布從廢墟中走來時,心底竟升起一種無名地喜悅——青年帶來了一大把翠綠的,挂着果實的植物,和一隻不知從哪逮到的大野兔。
接下來,就是加餐時間。
荷倫希布雖然是貴族出身,可對戶外燒烤這事駕輕就熟,大概是多年的從軍生涯中經常這樣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阿米尼娅非常欽佩對方荒野求生的能力,可自己身為祭司一員,肉是不能随便亂吃的,于是便想繼續“吃素”。
“那是水洋蔥。”
荷倫希布從烤熟的野兔身上撕下一條後腿,慢條斯理地說。
“……”
洋蔥也是祭司食譜中的禁忌之一。
阿米尼娅手中一頓,非常遺憾地放下野果。
“你甯可挨餓,也不肯違背戒律?”
“……”
阿米尼娅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少女垂着腦袋,悶悶不樂的樣子,有種說不出的文靜乖巧,荷倫希布心中一歎,原本的戲谑之意也淡了。
“隻是與洋蔥長得相像,你可以吃。”
阿米尼娅聽完,眼睛一亮。
“我相信您……感激您的慷慨饋贈。”
水洋蔥的味道有點像帶着甜味的莴苣,除了層層疊疊的薄殼之外,與洋蔥完全不同。
阿米尼娅正吃着,手邊突然竄過一隻沙漠蜥蜴,吓得她一個激靈,撲在荷倫希布身旁——好丢臉!少女讪讪地坐回原位,她的強裝鎮定被荷倫希布看在眼裡,隻是下一秒,青年就将注意力落在了她身後——碎石路的盡頭,一行騎兵正朝此處趕來。
……
“将軍!”
“将軍……”
“——是屬下來遲了!”
埃及士兵們跳下馬,齊刷刷地跪地行禮,苦苦搜尋了一天一夜之後他們如釋重負——将軍在可怕的黑沙暴下毫發無損,真是神靈庇護!領頭的士兵隊長在沙暴中僥幸逃生,他一眼便認出荷倫希布身旁的少女,正是貝斯特神廟的女祭司。雖然他是個粗人,卻也不敢妄自揣測什麼,行禮後就将視線移開,隻等着青年發話。
“确實有些遲了。”
荷倫希布扔下未吃完的兔腿,拍了拍手,他站起身,姿态從容地接過下屬遞來的鬥篷。束帶一系,遮擋了炎熱的陽光,風吹動薄而結實的布匹,露出墜着黃金飾物的腰帶,貴族氣質在這一刻展現無遺。
他看向一個戴着獸皮護臂的士兵,烈日之下,對方的整條胳膊已被汗水打濕。
“鷹訓得不錯。”
被誇獎的士兵興奮得滿臉通紅,起了個哨子,矯健的灰鷹就從穩穩地落在護臂上,撕吞了塊生肉,又重新飛向藍天。
士兵們勻出了馬匹,隻等荷倫希布翻身上馬,即刻回程。阿米尼娅不擅騎術,便由士兵隊長牽住缰繩,跟在隊伍後頭。幾名沒有馬匹的士兵分食了剩下的烤野兔,他們必須徒步趕回營地,這對于常年訓練的士兵來說,并不是什麼難事。
一行人馬前行于碎石路上,兩邊的岩石越來越多,漸漸地遠離了河岸。
士兵隊長一路小跑,竟然還能與阿米尼娅說起沙暴過後的事情,來自各神廟的女人們死的死,傷的傷,更多的是被活埋在風沙底下,連屍骨都找不到。少女坐在馬背上隻覺得陣陣寒意,幾日前那些人還争着吵着,就為了誰能多用些泉水洗澡,誰能先分到甘甜的鮮果……她們努力打扮的花枝招展,想要引起荷倫希布的注意,甚至還有大着膽子想要在半夜投懷送抱,卻吃了閉門羹……這些鮮活的生命,一瞬而逝——無論她們是什麼身份,祭司,神妾,奴仆,人類在自然的面前實在太渺小了。
沉重的心情之下,阿米尼娅閉上眼睛,默默地念誦起聖詞。
……
紅寶石般赤熱的太陽尚未墜落,東邊的天空已升起銀色的月,明亮的群星點綴在漸變分層的天空中,如同一幅壯美的畫卷。馬隊繞過風化的岩石群,視野徒然開闊——純白的沙漠鋪就在地平線的盡頭,深綠色的植被将其與無邊無際的黃沙分割開來,綠洲中心的湖泊似一面明鏡,倒影出璀璨的天際,而高聳的白色岩石屹立在側,無聲而沉默地守衛着這片古老神聖的禁地。
“這是……”
阿米尼娅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聖域,大人。”
士兵隊長恭敬地回答道。
聖域,費拉法拉綠洲的北端,白沙漠的心髒,傳說中的聖物‘塞克之光’的誕生與供奉之地。
“我好像來過這裡……”
少女的喃喃自語讓士兵隊長瞪大了眼睛,“您、來過?”
“隻是有種很熟悉的感覺……也許是在夢裡,或者,是上輩子的事情。”
阿米尼娅随口說道,她忘了埃及的宗教裡沒有‘輪回’這種說法,士兵隊長心生疑惑,從沒聽人說起過“上輩子”——這是什麼意思?
馬隊停在連綿的陡坡前,荷倫希布在隊伍的最前方遠眺聖域,心底升起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一别十年,這裡早已變了模樣,聖湖枯竭,綠洲縮減,白岩風化,曾經那片水草豐茂,開滿了鮮花的濕地,如同故人一般不複存在。記憶不斷浮現,荷倫希布不禁看向少女——她渾然未知地眺望着白沙漠,清澈的眼波中毫無歲月的痕迹——青年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随後緊了緊缰繩,率先驅馬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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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拉法拉綠洲·白沙漠
軍隊的營地裡,一簇簇火把照亮了黑夜,瑪哈特焦急地等待着哨兵的來報。自從法老的旨意一下,他便奉将軍的命令,暗調了兵力來到聖域,在趕跑了數波不明來曆的盜賊後,提前在聖域駐紮下來。
可誰成想,朝聖的隊伍在利比亞沙漠遇到了黑沙暴,衆神廟人員死傷無數。僥幸逃生的士兵一回來就哭天搶地,這一路上,誰也沒有發現将軍的蹤迹。主帥不知去向,軍營内人心惶惶,若不是還有要務在身,瑪哈特真想親自帶人去利比亞沙漠搜尋。萬幸的是,前日派遣出去的一支小隊傳來口信,說是訓鷹搜尋到了将軍的蹤迹,按照推測的距離,也應該在這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