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承受能力總比自己想象的更高,末日裡的人也會比和平年代更為堅韌。
但沒人能承受住異化後泯滅自我的磋磨。
那是沒有希望,也沒有終結的酷刑。
——滾油一次次淹沒口鼻,岩漿從七竅灌入身體,耳邊日夜充斥着凄厲的尖嘯,提醒着一個事實:每隻怪物的身體裡或許都藏着一個同樣痛苦的人類靈魂。
葉沉就像一根越繃越緊的弦,被掰過了能夠恢複的極限值,卻還在硬撐。
終于,重生後,她繃斷了。
重生代表了什麼?
代表白白受苦,代表所有異化人可能都經曆過這樣的折磨,但時間撥回,他們忘了一切,但還要再經曆一切。
葉沉迷失在絕望中。
這種情緒不止針對她自己的輪回,也針對整個人類世界的末路,仿佛有一道沒有鑰匙的巨籠,鎖住了所有人,要把他們一次次逼瘋,也要他們一次次遺忘。
這三個月,她肉眼可見的越發憔悴。
神棍冷眼看着、等着,隻讓她做兩件事。
冥想。
在閣樓、忏悔室、後院樹下等任何地方,她像沉入水中一樣把自己泡進思想的空池,然後次次被記憶打斷。自我認知被打成粉末,她分不清自己是戰士還是怪物,分不清自己在戰場還是教堂,分不清現實、過去與幻想。
抄書。
《秘約》、《生死經》、《祈神論》、《教義》……葉沉在機械的重複中,被宗教的書籍重塑。她從一個純然的唯物者,逐漸變得像個宗教信徒,開始認同生死、輪回、命運,這些是神的手筆。
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還沒确定能否撐住她的重量,就已經倉皇押上全部。
《輪回》章開篇說:“人一生中有三次選擇,對應着生命的三次輪回。”
葉沉坐在灰塵漂浮的教堂裡,聽神棍站在祭台上,半垂着眼,說他們同屬輪回第二世,所以會被清醒的痛苦所折磨。
第二世……
并沒有如神棍預期的動容,葉沉空虛地想:就當這是第二世。
“第一世,雙眼不見真知,溺于虛浮世俗,隻知見水解渴,見米解餓。
第二世,自以為智者超脫,實則步步覆轍。命運之下,人如蝼蟻,流年空付。
第三世,覺知天地為爐,衆生皆苦,無垠世界求有限自由,終于寂靜永眠。”
神棍說,第二世注定是徒然求索的一世。若想逃離痛苦,就要尋找内心甯靜,求得神明恩典。
神棍說,一切既定的命運都無法改變,所以不要追求外物,要服從、要吃苦。
然而葉沉物欲低到了極緻,孑然一身的心态幾乎無懈可擊。
但神棍也是頗為耐心的獵手。
他在等,等她堕落,等她順從。
終于,他發現了葉沉對死亡的病态恐懼。
“克服恐懼,需要先直面它。”神棍說,眼底裝着興奮和貪婪。
捏住軟肋就能操控人心,他太懂了。
神棍藏起了勃勃興緻和熊熊野心,給她講沒有臉的擺渡人,講漆黑的冥河,講無法逃脫的靈魂,講阿鼻地獄的火。
葉沉在他的描述中,一次次掉回異化後的那個世界,又一次次掙紮着回到現實。
煎熬,但始終沒有徹底投降——崩掉的弦在尋找新的出路,哪怕無法恢複如初,靈魂中的韌勁仍在反抗。
她在這種人為重複的痛苦中,逐漸意識到,自己被困在絕望的低谷。
隻要她肯擡頭,哪個方向走都是上升。
但她醒悟之後還沒來得及做什麼,一切戛然而止。
神棍的屍體被一根麻繩懸挂着,吊在了忏悔室的橫梁上。
從窗刮進來的風吹動他的衣角,發出一些低低的聲響,除了他雙目外凸的恐怖表情,兇殺的現場竟然顯得十分和諧與甯靜。
葉沉平靜地接受了神棍身死的事實。
她回想這三個月,終于對神棍生出一些反感,哪怕承認他“領路人”的身份,那種隐約的誘導和控制讓人不适。
内心深處的畏懼和惶恐仍然存在,吞噬一切的困惑與質疑仿佛緊追在後的龐大陰影,壓迫着她的神經、驅趕着她的行為。
神棍曾說,“朝聖的路必須由人的雙腳踩過”,聽者有意,葉沉一直記着。
她決定結束借住教堂的生活。
走出大門時,路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這個瘦骨嶙峋的女人。葉沉沐浴在陽光下,感覺自己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因為沒有路的時候,哪個方向都是路。
她堅定了朝聖的想法,認為“神明”或許是結束的關鍵。
所謂的聖殿,藏在不知名的雪山裡。
等葉沉一座一座山找過去,隻看到了一地的石頭。
*
葉沉一句話說得仿佛夢呓,劉玉梅根本沒聽清。
“小葉?”
梅遲疑的聲音穿越記憶抵達她的耳邊,葉沉如夢初醒:“沒事。”
三個月,對那時的她來說,漫長得仿佛一次完整的蛻皮,如今想起卻隻是倏忽。
三個月後又十年,她花了整整一世,證明了神鬼的虛無,也打磨出了一個更堅強的自己。
“你剛剛臉色很不好。”
葉沉看到梅姐臉上的疑惑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心。
“想到了一些夢裡的事情,”她說,“我夢裡也見過神棍。”
“小葉,老實說,你夢到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劉玉梅沉下聲音,她決心跟葉沉最後一次讨論這件事。
“可能你有什麼難言之隐,但不要騙我,”她語氣鄭重,“我生平最恨失信和辜負。”
葉沉與她視線相接,堅定地說:“梅姐,信我。”
她雙眼眯起,腦海中那張詭異陰暗的臉閃現,下一句話就露出尖銳殺氣:“我确實有苦衷,但神棍,就是個騙子。”
一個擅長從精神上心理上瓦解人意志的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