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怡顔微微垂了頭:“女兒有話,要說給大伯父聽。”
如果說下午情勢還不明朗,那晚宴前陸公子和王公子都送了厚厚的節禮來,他們什麼意思就很明白了。柯二奶奶現在對這蔫巴巴的四侄女當真刮目相看,也不敢狠駁了她,打圓場道:“三弟,先聽聽小四要說什麼。”
柯大爺不做聲,就是默許了。
“侄女要說的是自己的終身大事,”柯怡顔默默給自己打氣,說道,“隻恐大伯父一葉障目,考慮不周,耽誤了柯家的大好前程。”
“你這孩子……”她母親急了,就要上去把女兒膽大妄為的嘴捏上,柯大爺卻把茶盞往桌上一放,道:“繼續。”
柯怡顔還是低着頭,那她烏黑的發頂對着人,一派老實木讷樣子,說出來的話卻全不似這樣:“侄女以為,要真從他們兩家選,王家不如陸家。”
“這是為何?”柯大爺道,“我聽你大伯母說,陸公子性子冷硬,不如王公子觀之可親,你倒是看法不同。說說看,也好叫我知道你是心有成算,還是早就和陸家子暗通款曲,所以才有所偏向。”
重頭戲來了!
柯怡顔喉嚨發緊,說道:“王家哥兒好是好,但齊大非偶,侄女就是嫁去王家,也做不得正妻。伯父難得想讓侄女去王家做妾嗎?”
妾侍的娘家可撈不到多少好處,倘不是看王智對柯怡顔堪稱癡迷,興許能撈一個正頭娘子,柯家也不會如此鄭重其事。
柯大奶奶心急道:“也不一定是妾,王大人的妹子不是就嫁去薛家了……”
“大伯母也曉得那是薛家!”柯怡顔語速快了些,“什麼時候柯家也得個紫薇舍人的名頭,讓外頭人人都說柯家‘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什麼時候大伯母再與我說這些話吧!”
“王家想斂财,從薛家就可盡得了,柯家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您把家産全填進去,說不準能給我買一個正妻,但是以後叔伯長輩們過什麼日子,兄弟姐妹過什麼日子,就能都不顧了嗎?”
柯大奶奶眼神閃爍了一下,被說惱了,梗着脖子道:“王大人官運亨通,王家哥兒一片癡心,便是妾……”
柯怡顔猛地擡起頭來,雙眼迸射出怒光,襯得她眼睛前所未有地亮,近乎逼人了,看得柯大奶奶心頭一怯,讷讷地止了話音。
“大嫂,你說的甚麼瘋話!”
柯三奶奶恨不能撕了她的嘴,柯怡顔也受夠了,不必勞動母親,自己開噴道:“下晌的時候大伯母在做什麼?哪家的規矩是外男來了,讓閨閣女子盛裝打扮出來待客的!大伯母是把我當粉頭花娘,還是藝姬清倌?這麼貪戀王家的權勢,大伯母幹脆自己親身上陣去好了,省得還要從侄女這裡過一道手,白白舍了好些利!”
她嘴裡連珠炮似的蹦出字來,爹娘都不曉得女兒口齒功夫如此了得,張大了嘴望着她。
柯大爺淡淡道:“說氣話做甚。”
柯怡顔按下怒意,轉向真正能左右她未來的那個人,直言不諱道:“薛柯兩家同為皇商,縱使有高下之分,但柯家不能自認低了一頭,薛家能娶王氏女,柯家女卻隻能入王家為妾,往後大伯父在商行遇到薛大爺,還怎麼擡得起頭來?”
柯大爺沉吟起來。柯怡顔再接再厲道:“與其看人眼色過活,不如選侄女能當家作主的陸家。論權勢雖稍遜一籌,但是陸公子高中不過時間問題,将來他位極人臣,我便是封君诰命,柯家便可乘風而起,何愁不能與薛家一争高下。”
柯大爺笑道:“王家哥兒沒戲,陸家哥兒就能明媒正娶了?”
他當然必須能!不然也别在陸家混了,趁早抹脖子重開吧!
柯怡顔心裡笃定,自然理直氣壯:“侄女自覺鴻運當頭,不會那麼薄運,大伯父且看着好了。”
柯大爺凝視她一會兒,莫名其妙地歎氣:“你有此見識,該往宮裡送才對,到底是耽誤了。”
“大哥!”柯三夫妻齊聲嚷道。
“好啦,玩笑話而已,怎麼還當真了,”柯大爺不輕不重地道,和顔悅色地和柯怡顔道,“就依你所言,哪家先來提親,就将你許給哪家。”
柯怡顔目的達成,又變作來時謹小慎微兒的模樣,恭敬地行了一禮,轉身出去了,留下一屋子神情各異的長輩面面相觑。
柯怡顔走出書房,越走越快,最後幾乎小跑起來,沖到自己房間甩上門,一頭紮進被子裡躲了起來,心口跳得咚咚響,仿佛把她在書房強壓的慌亂都一股腦發作出來了。
【千金小姐[12]:真是隻有自己經曆過,才知道班長之前說的權勢是什麼意思,任人擺布的滋味實在是太糟糕了。】
權勢是沒有極限的,假如有人此前沒被權勢擺布過,那一定是沒碰上更有權勢的人。
比方說賈茂所在的十八房,他們要是能聽到柯怡顔此時的心聲,定會将她引為知己,大談特談一回求告無門的苦楚。
橫行霸道的賈家最近日子很不好過。
起先是金陵的一陣妖風,把他們本家吹成了嫉賢妒能的小人,連帶着他們自己出去都要被人指指點點——賈家子弟什麼時候受過這窩囊氣!所以當神京的王夫人悄悄遞過話來,要教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時,賈茂立刻當仁不讓地動手了。
他們也沒想要了李稚盈的命,不過是污蔑了賈家,總要付出點代價。既然衆口一詞地說他相貌好,那就擱皮肉上來回劃個棋盤讨個樂子,叫他曉得厲害,也就罷了。
懷着如此慈悲的抱負,賈茂和堂兄弟及小厮書童抄起家夥,雄赳赳氣昂昂出發了。
人是晌午時走的,日落時就橫着回來了,一條腿折得骨茬刺出來,半邊臉也磨得血肉模糊,更别提腰上還中了一箭,氣若遊絲奄奄一息,直把全家駭了個半死。
彼時他們還不知是哪路狠人下的手,賈太爺去報官的時候,在衙門口聽裡面鬧哄哄說着什麼剿匪,還當賈茂是撞上賊匪流寇呢!擡腳就要加入進去。是陪同的小厮察覺不妙,死拉活拽把老太爺拉回了家,幾個堂兄弟跪下期期艾艾地一說,老太爺才茅塞頓開,原來賊寇竟是我自己!
當晚賈茂傷重不治而亡,接着十八太爺急火攻心病倒。次日淩晨,夜香郎滿載而歸,不知怎的就拐到賈茂家門口,又不知怎的車就翻了,恭桶也很脆弱,一翻就倒,一倒就碎,糞水潑到大門上,橫流滿地,一條街都臭不可聞。出去發喪和過來吊唁的人都沒處下腳,主子也被熏吐得此起彼伏,重金雇人清掃了整整三天,才用棉花堵着鼻子把喪事辦了下去。
糟心事一件接一件,賈家終于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他們這是被報複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