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中,公主府車架飛馳而出,直奔雞鳴寺而去。
山道上擠滿了熙熙攘攘的香客,梵鐘聲聲,佛香缭繞,佛祖合掌俯看世人。常樂公主慣例焚香三拜,捐了一些香油錢,方才随沙彌去了後院禅房。
永濟方丈已經等候在此,也不問公主是來幹什麼的,後者甫一落座,他就攤開手,示意公主将荷包放上來。
生辰八字描在一張紅紙了,方丈端詳了那張紅紙多久,公主就屏氣凝神了多久,忍不住問道:“永濟大師,你看如何,可是刑克六親的命格嗎?”
永濟大師緩緩搖頭:“不僅不刑克六親,反而運勢極旺,偶有囹圄,卻往往能遇難成祥,這是朱雀乘風、富貴無極之命啊。”
常樂公主的心噗通砸在地上,一時間既扯得空落落地疼,又覺得自己這般憾恨,實在是用心惡毒,又慌又恥,險些怔怔掉下淚來。
好在她還沒來得及悲恸,方丈就大喘氣道:“不過說他命格兇險也沒錯,他要是順遂了,就必定會有人不順遂,走的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路子……唔,好生霸道。有趣,有趣。”
“……”常樂公主戰戰兢兢道,“那與我兒相配嗎?”
“再般配也沒有了,”永濟方丈笑眯眯道,“慧慈孤星寡宿入命,七殺旺而無制,五行失衡,不是長久之相,我與他起名慧慈,就是想壓一壓他命裡帶的煞氣。但以後有了這位小施主做伴,二人命宮相合,便如春風化雨、困龍遇水,再不會受此困厄之苦了。”
常樂公主雲裡霧裡,但“般配”倆字是那麼清晰悅耳,讓她的心情一下子振奮起來。
永濟方丈又掐算了一下,說道:“我看他八字,當是幼年失怙,不知他父親可還健在否?”
聽他這麼一說,常樂公主就想笑,把李守中的所作所為三言兩語講了,永濟方丈也笑起來,說道:“既然李家入寶山而空回,那老衲就觍着臉向公主讨個恩典,讓這孩子歸在我名下。”
他道:“老衲俗家姓名也姓李,有一兄長早逝,族中為他過繼一子承繼香火,那侄兒于書畫上頗具天賦,尤善草書,可歎三十歲上一病去了,并無子息留下。我想代他将這孩子收做嗣子。”
常樂公主按捺住激動道:“大師的侄兒,莫不是那位曾作‘疏狂帖’的李書星李公?”
“正是,”永濟方丈含笑點頭,“家中無甚餘财,唯有書畫數十車,硯台墨錠十數匣,舊毛筆一冢,希望公主不覺得委屈了他。”
永濟方丈還是謙虛了,李書星在世時,每每縱酒高歌,揮毫潑墨,所作書帖引人争相臨摹,論起草書本朝更是無人能及,不說先人遺澤,光是那些名家真迹,給他做兒子就很夠本了。
常樂公主心花怒放,深感撿了便宜,一口答應下來,臨走前大手一揮,又捐了好些香油錢。
永濟方丈和她都很高興。
沙彌将公主送走,回來對着茶桌上那一托盤锃亮的銀錠咋舌,問方丈道:“師父,那位小施主能救慧慈師弟出苦海嗎?”
永濟方丈老神在在:“命理一說,哪有那麼玄妙?不過是她挑着喜歡的聽一聽,權作慰藉而已。”
“那您……”
“這事不在命數,在你慧慈師弟,”永濟方丈道,“常樂公主以往也找了不少命格合适的人,你看能有幾人留下?不都被慧慈想方設法趕走了!這位小施主卻是個例外。慧慈什麼心意,你還看不出來?”
小沙彌若有所思。
收到了滿意的後人,方丈很有幾分得意道:“你師弟性子太獨,沒人陪着很容易鑽牛角尖,我這是在給他找玩伴呢!”
李稚盈絲毫沒有得人青眼的榮幸。
他現在隻想把司徒詢的頭按進水裡,用絲瓜瓤裡裡外外洗刷個幹淨,好好清一清他腦子裡咕噜咕噜往外冒的壞水。
“你知道這底下埋了什麼嗎?”司徒詢神秘兮兮地問。
李稚盈沒理他,專心緻志地在花叢中尋覓心儀的花朵。
春夏之交,風和日暖,莊子裡的薔薇競相開放,牆裡牆外都是煙霞似的花海,足足鋪排開十幾丈。司徒詢這日突發奇想,想剪幾枝來裝點屋子,硬是把李稚盈拉了過來。
然後他自己不幹活,也不肯讓培風和圖南幫忙,把防刺的鹿皮手套要來後,就在旁邊揣着手站着,繞着李稚盈嗡嗡嗡叫喚。
“母親以前也給我找過一些命數很兇的人,可惜他們都沒你好玩,我稍微給他們一點好臉,他們就自以為是個人物了,開始在椿齡堂吆五喝六。我不過略微敲打幾句,他們又吓破了膽,跪下來屁滾尿流地求我開恩……”
李稚盈剪了一枝花,頭也不回地塞給司徒詢。
司徒詢順手接着,繼續念念叨叨:“其中不乏心懷叵測之輩,給自己編造了一些很可憐的身世,将我母親蒙騙過去,還以此為由索要了不少錢财。為了謊話不被戳穿,就偷偷給我下虎狼藥,被捉了個正着……你猜我是怎麼懲罰他的?”
李稚盈又選中了一枝薔薇,輕輕把它從堆疊的花枝間抽出來,沒有碰掉一片花瓣。他個子小,花枝幾乎要垂到地上,自然也是給司徒詢拿着。
比起他的小心翼翼,司徒詢動作就随意多了,很不溫柔地捏着枝條嘩啦啦抖起來,抖落了許多葉子和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