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昭的身軀顫動着,如池塘中被大雨傾盆澆打下的一株青色蓮,那樣在雨中不堪承受地抖動。
那人似是察覺到了溫昭的顫抖,輕輕伸出一隻手拂過他瘦弱的身軀,慢慢地将他完全的沒有一絲間隙地攬入懷中。二人身影貼合,緊緊依偎在一起,發絲纏繞,似一株石壁中長出的連理枝。
遠處寂寂山色中,枝葉葳蕤的合歡花大朵大朵花苞倏然綻開,開出漫山的花影重重。
溫昭雪白的面頰緊緊貼在對方的胸前,鼻尖全是清冷的梅香。
溫昭閉着眼睛,眼睫不停顫動。此時,他已經不能去分辨,這是不是他臨死前的幻覺。
如果這不是幻覺……
可是卻沒有這個如果。
因為他沒有任何理由出現在這裡,也絕無可能出現在這裡。
聽說人之将死時,過去一生的場景将會在眼前走馬觀花,他以為他會見到在另一個世界多年未曾再見的家人與好友。
原來還是想要再見他一面。
原來六十八年過去了,他還是蠢得無可救藥。
他分明早已忘了自己,忘了當年那個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笨手笨腳的傻子,忘了他天真白癡的喜歡,忘了他可笑的表白。
若是早知道他已有喜歡的人,他是絕對不會讓自己喜歡上他的。
這真是莫可奈何的事情,在林悠出現前,他們已經相處了整整大半年的時間。
大半年的時間讓他對他從情窦初開到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明知已經被對方毫不在意地抛下,卻還在心存幻想。
溫昭其實很讨厭這樣的自己,這樣陌生的讓他都想要唾棄的自己。
過去那些年,他曾無數次想要離開天澤宗,可終究卻把自己作繭自縛,困死在了天澤宗。
如今約莫就要死了,在這個幻覺中,他這樣緊緊地抱着自己,就像他從未放開過他,就像他們從未分開過,就像這六十八年的分離隻是一場噩夢。
溫昭眼睫顫動得越發厲害,面色愈加蒼白,他靠在他的胸前,緊緊閉着眼。
這樣熟悉的懷抱,這樣熟悉的他,仿若光陰回轉,蓦然倒回了六十八年前。
六十八年前,他不是那個名動七大洲的修行天才,不是那個人人驚豔的天之驕子,不是七大洲最年輕的元嬰尊者,最年輕的人皇,他隻是他的他。
他們籍籍無名,有的隻是彼此生死相依,生死相随。
六十八年前,他的劍就已經很快,很強。那樣快的劍,那樣強的劍意,在春風裡斬風,在夏夜裡摘星,在秋雨裡斷雨。他帶着他走過一個又一個大洲,他将他護在懷中,單手對陣那些人,卻也能遊刃有餘,身法快如幻影,翩翩身姿凝成巨大的羽翼,将他護在身下。他讓他在刀光劍影中毫發無傷,讓他的眼中看不見那些血雨與腥風,鼻尖嗅到的隻有他身上清冷的梅香。
可是那樣的過去,終究成為了過去。
這個抱着他的人,也終究成為了他臨死前的幻影。
在這個幻影中,他将他抱得這樣緊,可是現實中,他卻早已離開了他,忘記了他,他早已從他的生命中黯然退場,他的身邊早已有了其他人。
胸腔蓦然一片劇烈的痛楚,溫昭眼睫顫了顫,片刻後,他慢慢睜開了眼睛。
有一些話,過去沒有機會說出口,未來也不會再有機會說出口,幸而老天對他還是有一點仁慈的,他終歸還能對着這個幻影說上一說。
他也不管這個影子能不能聽見,能不能聽懂,他隻是想把一些話說給對方聽。可是如今似乎連對他說話都沒有了勇氣,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能從喉嚨中發出語聲模糊的音節。
溫昭用力握了握掌心,良久後,終于可以說出一些話來,輕輕的聲音,風吹就散:“我真的很讨厭你們這種僞裝的樣子,你明明已經讨厭我讨厭到把我弄成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醜八怪,卻一點也不肯透露給我。”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們那樣聰明,你看我就活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最大的笑話。”
“如果你早點告訴我,你就算長得再好看,你的劍再快,再強,我也不會喜歡你。”
溫昭輕聲說着,抱着他的幻影似乎有一瞬的凝固。
可是溫昭已經管不了了,他的腦子越來越昏沉,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約莫就要死了,他還有好多話想說,可惜似乎沒有時間了。
如果當初他們相遇後,相處的時間短一點就好了。
一年太長了,長到後來的六十八年,他還是忘不了他,長到他竟然做出他自己都覺得可笑至極的事。
那麼沒有原則的自己,那麼心存妄想的自己,太陌生了。
他放下了自己的驕傲,一年又一年地等他,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靈植園的火絨花已經不知開過了多少輪,他的生命也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他終究還是沒有等到這個人。
好在以後不會再等,也不用再等了。
一切都将徹底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