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江暨抱着自己的佩劍,走在清宴書院縱橫交錯的巷道間,後面跟着提着食盒的雨書,青石闆路上兩人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公子當真不再多住幾日?”雨書再次小聲詢問。那日他剛醒來,還擔心自己的行為在對方眼中詭異,但幾日相處,才知姑娘雖心性羞赧,但無論自己做什麼,她都不會覺得有異。比如現在,他早早爬起,本要偷偷回意園,還未踏出春園院門,就被對方截住了去路。
姑娘多次詢問,但也沒有阻難。反倒提上裝滿蜜餞果脯的食盒要相送。
江暨笑着搖頭,拍了拍劍下胸脯:“再住下去,母親怕是要把廚房裡的肉都貼在我身上了。”說着指了指食盒,"光這盒蜜餞果脯就夠我吃半個月的。"
雨書抿嘴一笑,又想起什麼似的壓低聲音:“公子當真不再害怕齊長老了?你不是最怕他的容貌,每回見了都要偷哭……”
“雨書姐姐快别說了!”江暨急急出聲,然後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原來是我不懂事,怎可以貌取人……”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隻見一個身着男裝的姑娘風風火火追來。姑娘懷裡抱着個包裹,老遠就喊:“公子等等!”
“雲畫姐姐怎麼來了?”江暨扶額間,雲畫跑到兩人面前。
雲畫舉起手中包裹,晃了晃:“這是新收集的話本子,我可跑遍了真個博陵,我已幫公子翻過,沒有重複的。”她大喘着氣,卻絲毫不影響她倒豆子似的語速。
江暨伸手要接包裹,但雲畫一個閃身躲開了,“公子走吧,我與雨書一起送送你。”
兩位姑娘都是許淑君從娘家帶來的,都是許氏子女。與江家人丁稀薄不同,許家人丁興旺,且多是男兒,姑娘都是寶貝。兩位姑娘在進入江家前,在家也是千嬌百寵,因此,江暨雖是江家少主,但也需叫兩位一聲姐姐。
至于兩位姑娘,雲畫性子活潑,與雨書的安靜不同,但二人對江暨這個少主卻都極好,似對自家弟弟般關愛更多。
三人行至意園,江暨站在院門前,從兩位姑娘手中接過食盒和包裹,沖她們眨眨眼,“兩位姐姐快回去吧。橫豎不過隔了幾重院門。兩位姐姐得空偷偷在院門叫我,帶些好吃的……對了,若是有新的話本也捎幾本。"
雲畫抱拳:"公子放心,我會很小心的,不會讓齊宗師發現的。"
雨書欲言又止,默默上前,替他整了整衣領。
江暨朝她們擺擺手,示意兩位姐姐快回,他則轉身推開了意園大門,跨步走了進去。
江暨抱着食盒站在院門飛檐下,晨露未晞的院落中,一灰一白兩道人影随着劍光翻飛,神行灑脫,尤其那道白色身影,在晨光中恍若谪仙。身着灰衣的江塵光在個轉身的瞬間瞥見江暨,眼睛一亮,率先收劍。
“師弟!”他三步并作兩步迎上來,幾日未見,臉上的笑容越發和煦,可比肩驕陽。“身子可大好了?”他伸手要接食盒,卻在即将觸及提手的瞬間被一道劍氣震開。
“晨課不專心,加練半個時辰。”清冷的聲音,陳述着既定的事實。江塵光聞言,卻朝江暨眨了眨眼,重新回到院落之中,舞起手中的劍。
齊稚遠不知何時已立于院中草亭,單手負木劍于背,白色衣袂随風飄動,然而,江暨的視線還是落在了對方那張模糊的臉上。
依舊是醜陋的感覺。
江暨深吸一口氣,放下手中的物品,躬身一禮,“師尊,弟子回來了。”
齊稚遠的下颚微不可察地點了點,冷淡道:“放好物品,來做晨課。”
江暨會意,并松了口氣,他拿起地上的東西,急急奔向東側的房間,屋内布置一如先前,不像有人離開過。他放下物品,帶着佩劍快步走回了院落。
在春園時,他沒少向許淑君讨教劍術。許淑君身為劍修許氏的長女,劍法自是不俗,且又溺愛孩子,江暨想學,她自是盡心教導。因此,江暨現在也能揮動幾下。
齊稚遠不枉宗師之名,幾番點播,讓人茅塞頓開,受益匪淺。更何況還有個熱心的江塵光,數次對練,更是讓人得心應手,在江暨修為與劍術提升的同時,時光如院中柿樹的葉子,片片飄落,僅餘枝頭的紅柿映照在黑瓦白牆間。
當意園飄下第一場白雪時,江暨已在這裡居住滿半年,他體内的靈力已能運轉自如。偶爾來意園走動的江逸景說,他這是恢複了原來的修為,但江暨卻認為這不過是他真正掌握了這具身體罷了。
此外,在正統書籍與民間話本的科普下,他對眼下這個世界也有了一個全面的認知。而今坐在齊稚遠居住的書樓裡,面對對方的提問也能侃侃而談。
“混沌之初,神造萬物。萬物初成,無規無矩,且身帶暗質,兇殘成性。為阻世間之惡,神定萬物運行規則,并化神力為雨,滲入萬物之體,抑其邪思。又授其仆百業,修身養靈,斬其惡者,守塵世穩定。”
以上是他對齊稚遠課業考核“修者使命”的回答。
對于他的對答如流齊稚遠微微颔首,又提出一問,“沅江夏氏為何能在百年之内興旺?”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
民間話本對夏氏的興旺褒貶不一。不屑者言其憑借裙帶關系上位,暗諷他家與華陰李氏的姻親關系;但更多還是溢美之詞,這與清宴書院說法一緻。
江暨從容道:“沅江夏氏先祖以醫入道,至家主夏楠風,嘗百草,其所制丹藥可使微惡者愈,而不必斬殺。這體現了修者之仁善,因此世人敬仰,從而家族迅速興旺起來。”
齊稚遠再次颔首,示意他可以坐回。江暨剛在自己的書案落座,餘光瞥見一直安靜聆聽的江塵光起身,躬身向上首一禮,問道:“師尊,弟子有一疑惑想請教。”
齊稚遠淡聲道:“你說。”
江塵光道:“修者奉神命斬惡者,又為何要在意世人看法?仁善與殺戮本就相互矛盾。”
齊稚遠伸手,在對方的頭頂輕拍了一下,歎道:“塵光,讓你多讀書,不是讓你死讀書,否者不如不讀。”随後,他又轉頭,朝着江暨問道:“登舟,你如何理解的?”
還能如何理解。不過是時移世異。但這話是不能說的,江暨慢吞吞起身,讪讪道:“師尊,師兄都不解的事,我又怎麼懂?”雖依舊看不清齊稚遠的面容,但此刻,江暨能察覺到對方的視線在他身上輕輕掃過。
齊稚遠低頭再次歎息,淡聲道:“神授其仆百業,讓其斬惡者,是為守世安穩。殺伐固能解決禍亂,但殺戮過多,修者體内暗質亦會增長,與體内靈力沖撞。輕則靈力消散,重則入魔惡化。”講到這裡他頓了頓,起身繼續道:“故而,若遇惡者,當以淨化為先,其次鎮壓,再次斬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