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她的眼神果然是藏着火苗的。目之所及,星火燎原。
趙歸夢卻一動不動,仿佛入定了一般。
裴珩卻發現按在他肩頭的那隻手,在輕輕顫抖。
“怎麼了,趙門使?”他忍不住回頭,想看那人的表情,卻不料兩人此刻的距離如此近,他的唇擦着一片冰涼。
竟然是趙歸夢的下颌。他的耳力忽然間大好,竟能聽見心跳的聲音,像林間的鼓聲,伴着風吹過樹葉,簌簌不停。
趙歸夢還沒有反應,似乎是過于震驚,尚未回神。
“你們兩個,幹什麼呢?!”書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進來的人發出一聲怒吼。慕亭雲一手撐門,一手指人,仿佛抓住女兒幹壞事走彎路的老母親。
這道突如其來的動靜,終于讓趙歸夢反應過來,她直起身子,面容蒼白,仿佛突然遭受到沉重的打擊,連目光都渙散幾分。她看了裴珩一眼,忽然轉身往外走。
“師姐?師姐!”慕亭雲眼睜睜看着趙歸夢擦着他的袖口離開,卻連頭也不回,隻掀起了微弱的一陣風。
這是怎麼了?
他看向裴珩:“你對我師姐做什麼了?”
裴珩半垂着眼睫,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隻擡起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他的手指都比那白瓷般的下颌有溫度。
“郎君,藥好了。”年輕小郎中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盤,盤上左邊是盛滿烏黑藥汁的白瓷碗,右邊是裝了幾顆糖漬梅子的青瓷盞,旁邊放了一雙玉箸。
他目露擔憂,見裴珩飲盡了藥汁,趕緊殷切地遞上青瓷盞。裴珩用玉箸夾起一顆糖漬梅子,送入口中。
慕亭雲本就看他不順眼,見他還用梅子下藥,立即找到借口發揮:“一個大男人還怕苦?你看我師姐,既不怕苦,也不怕痛,你跟她比,實在是差遠了。”
小郎中皺了皺眉,不是很贊同他的話,但又自覺身份低微,什麼也沒有說。
既不怕苦,也不怕痛?
裴珩眉頭輕輕一皺,很快又舒展開來。他坦然自若地放下玉箸:“既然能不吃苦,又為何要吃苦?”
不知為何,今日的糖漬梅子不似往日甜,反倒有些酸澀,酸得他心口有幾分不适。他隻吃了一粒,便放下了玉箸。
慕亭雲一愣,忽然覺得他說的好有道理,但又不肯承認,仿佛承認便輸了,梗着脖子說:“強詞奪理。”
沒有人既不怕苦,也不怕痛。
隻有人不得不苦,不得不痛。
裴珩看着慕亭雲甩袖離去的背影,斂下眼睫,也斂去心中乍起的波瀾。
“郎君,”年輕郎中拿着紙筆,他需要每天記錄裴珩的身體變化,從而發現異常,“這五天,您是否吃過或用過什麼新的東西嗎?”
過去五天的場景,像碎片一樣從裴珩腦中一閃而過。他對入口之物無特别的喜好,沒有吃過從前未見的東西。也不曾換過新的衣物熏香,一切皆是舊物。
他搖了搖頭:“并無。”
小郎中耷拉着眉眼,心中失落萬分,還強撐着說:“嗯,沒事,應該是這血丸冰藏的時間太久了,才跟醫書肚餓記載有些出入。等師父收到了信,他肯定很快就會找到新的辦法。”
他自己也不相信這話,垂頭喪氣地收拾好托盤,準備退出去。
裴珩卻叫住他:“把這個留下。”他指了指那個青瓷盞。小郎中以為他還要吃,于是把青瓷盞取出,置于案上。
裴珩用過藥之後,明顯感到身上的疼痛慢慢減輕,最後消失,就像一件沉重的、鋪滿針尖、刺入骨肉的鐵衣枷鎖從背上褪去。他忍不住想到那兩個晚上,趙歸夢疼痛着蜷縮的模樣。良醫切脈,卻什麼也沒有發現。
他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整了整有些松垮的衣襟,一手端起青瓷盞,擡腿走出書房。
院中的棗樹昨日還是幹枯的枝條,今日就挂上了一粒一粒像麥穗粒一樣的小小葉芽,靜悄悄地在枝頭,像瑞京秋日看到的麻雀,小小的、一排排地站在樹枝上。
陽光傾瀉,風從遙遠的、比瑞京還要南的南方,跋山涉水地過來了,也把遙遠的南方的春,帶來了,帶到朔北這個寂寥的小院。
春日當真可愛。
裴珩對一切都沒有特别的喜好。四季交替在他眼中如日升月落,一切都是既定,一切都毫無新意,一切都令人覺得無趣。
春日當真可愛。
重複的話在他心中響起。
趙歸夢的房門緊閉。慕亭雲敲了一遍門,裡面的人不回答,他也不敢再敲,悻悻然坐在院裡。
見到裴珩走到那扇門前,幸災樂禍地眯着眼。
隻見他擡手輕輕敲了敲門,片刻過後,門吱呀一聲開了。裴珩進去後,門又無情地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