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薇又躺在了C3 Space那間“例行公事”用的鐘點房裡。
香港的4月已經開始潮熱。開足馬力的冷氣機低低地轟鳴,冰窖般的屋裡一股混合着衣物消毒劑、玫瑰香水和沐浴露洗發水的味道,像一張悶熱的被子,罩在她身上。
莎薇散漫無心地聽着窗外:汽車鳴笛,小販叫賣,偶爾還有鳥叫。
城市的聲音像編織成籠子,将她困在裡面——明明她是為了逃離這個城市,才到這時鐘酒店來尋歡。
陳博言從洗手間出來,腰間系着浴巾,赤裸着上身,手裡拿濕毛巾擦頭發。見她發呆地望着天花闆,走過去,毛巾放在一邊,彎腰親她額頭。
“熱不熱?要不要冷氣再調低點?”
莎薇輕輕搖頭,沒說話。
兩個人,沒有什麼正式的“和好”,也沒有誰先低頭。某一天,他突然又出現在她的訊息欄裡,問她“今天是夜班還是日班”,她也沒多想就回了。然後就又有了約飯,有了喝酒,有了開房。
争執和冷戰都不是第一次了。說過分手,說過“受夠了”,說過“不要再這樣來來回回”……但每一次,隔段時間,那股疲憊的空虛又像水一樣漫上來令她窒息,而陳博言的聲音、他的氣味、他熟練得過分的擁抱方式,就又一次填補了她心裡那個殘缺的位置。
“說起來……那個失蹤案還在查嗎?感覺好久沒有動靜了。”博言擡腿邁上床,隔着被子跨坐在她身上,低頭繼續吻她。
“你是來故意掃興的?還是來打探情報的?”
博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我怎麼夠膽呢?隻是關心一下罷了——關心你。”
“不用。”莎薇心裡煩躁,話裡便全是刺。
博言像是吃魚吃了一嘴的刺,伏在她身上,要吐舍不得,要咽又難咽下,隻得苦笑,頓了頓,終究還是傾身繼續,輕輕吻她耳朵後那塊柔軟的皮膚,手亦開始慢慢遊走,像每一次那樣。
莎薇眼睫毛抖了抖,沒躲開,也沒有回應。
博言在全身忙碌地讨好,莎薇被他抱着,眼睛越過他的身子,四處搜索,搜索他的手提電話擺在哪,搜索房間可能安裝竊/聽器和針孔攝/像頭的地方。
或許陳博言自己沒有意識到,他幾乎每次見面都向她打聽案件的事,已經太頻繁了。那不是他既往的風格——從前他隻看什麼康德、胡塞爾,然後在約會時像論文答辯一樣将他的閱讀體會滔滔不絕灌給她。他陳博言雖然懂得省錢,但什麼時候真正關心過俗世?
做完幾次之後,他終于累了,房間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空調持續吹出冷氣,低低地嗡着。
陳博言側頭吻了吻她肩膀,乜着眼笑問:“沖個涼先?一齊去?”
“你去先。好累。”莎薇縮一縮身子,把自己包在被子裡,閉着眼。
“你累什麼。”博言他笑了聲,光着腳走進浴室,順手帶上門。水聲響起,他哼着張敬軒的歌,腔調帶着一點得意和輕松。
莎薇沒有馬上動,隻是靜靜地等。水聲持續了約半分鐘,她忽然睜開眼,坐了起來。
床邊小桌上放着他的iPhone,正面朝下。她拿起來。
雖然屏幕鎖着,但語音備忘錄的時間條不停地走着。他在錄音。
陳生真的是很省錢,連花錢買個隐蔽些的設備都不肯,偷偷錄音用iPhone。
莎薇沒有嘗試解鎖,隻是看了看,便默默把手機放回原位,位置角度與原來一模一樣。
她沒生氣。或者說,這種事她在心裡早就預料過了。
陳博言在她心裡,本來就不是什麼高尚的人。
而她向他要的,也從來不是他的高尚情操。
沒抱過希望,也就無所謂失望。
她甚至誇贊自己聰明,有識人之明。
她知道他一直想搏出位——博士即将畢業,工作全無着落。文學夢沒成,寫文章沒人看,開的Podcast聽衆寥寥,現在連拍視頻短片都開始蹭熱點。他說得動聽,說想“做香港本土文化的整理人”,但她心裡清楚,他隻是想紅。
他想拿她當素材庫。
水聲還在繼續,莎薇重新躺回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機翻看新聞,假裝無事發生。
幾分鐘後,浴室門開了,陳博言披着毛巾走出來,笑着問:“BB,不用沖嗎?”
她搖搖頭:“我等陣再沖。”
他又湊過來親她,她照舊應付着笑了笑,然後看他走去拿手機,背對着她。
她疑惑自己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憤怒,為什麼可以這樣淡然地看戲、看他表演,甚至或許明天、後天還會跟他睡。
可能真的是因為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