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沙咀,彌敦道,美麗都大廈,陳博言在這訂了四小時的時鐘酒店。不滿30歲的情侶兩人買不起房也結不了婚,各自都是跟家人一起住,每每有一些親密的需求,隻能出來找酒店解決。
大廈在地鐵站外幾步遠,旁邊隔一條街便是高端華麗的K11,但它自身卻是逼仄陳舊。
電梯裡滿是油污,任莎薇用鑰匙戳了下“11”字按鈕,電梯喀啦喀啦載她上去,門打開,跟一個濃妝豔抹的東南亞女人迎面相遇,女人後面跟着個謝頂華裔男人,賊溜溜的眼睛将莎薇上下打量。莎薇瞪了他一眼,冷着臉快步走開,熟門熟路地走去挂着白色熒光燈牌的酒店,報了“陳生”和他的手機号。
房間不過一張床、一張桌,床抵在牆角,隻能從一側和床尾下床。牆上貼着淡香槟色的印花牆紙,用濃烈的玫瑰調香水蓋住黴味。這間酒店的所有房間格局構造都差不多,裝修風格大同小異,香水味則完全一樣。
莎薇剛進門時隻覺室内空氣濕得發黏、冷得透骨,現在暖風機已經吹足兩個鐘頭,兩個人又在床上滾過一場,彼此被汗水浸得像撈出水的魚,通身熱得又像燒紅的炭,也就不覺得濕冷了。
莎薇躺在床邊,胸口微微起伏,望着天花闆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擡手看了眼手機,坐起身,要下床去沖涼。
博言忙拉住她手腕,撒嬌似地軟軟說道:“今晚不要走了,行不行?外面都是煩心事。”他有一張好看的臉——皮膚是本地人的深色,濃眉下是無辜的大眼睛,眼神懶洋洋的,像長年睡不飽。他下巴短,臉小,笑的時候嘴角歪歪的,看得出是個慣會騙人也不怕被拆穿的人,像隻養不熟的貓。
貓實在是可愛。
莎薇回身吻了吻他的嘴,略帶苦澀地笑道:“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那些事,你能都替我擺平麼?今晚我不去工作,你養我啊?”
說罷也不等他答話,轉身自顧自趿上拖鞋,走去浴室。
她最後那句不禁讓博言想起周星馳和張柏芝的電影。他自嘲地笑笑,在床上躺了幾秒,跳起來,也擠進浴室。
浴室很小,半平米不到,勉強剛剛夠塞下兩個人,用玻璃牆跟衛生間隔開,抹去水汽可以看見衛生間鏡子裡的人影。
莎薇嬉笑着推他,他也上來纏。
她是那種穿制服最好看的女孩——五官不豔,卻有骨氣,眼睛細長而彎,嘴角總像帶着一點諷刺的笑。身材瘦削,肩膀薄,腰細,脫了衣服後,背脊線條清清楚楚,在浴室的白光和水霧裡像畫出來的一樣。
“陳博言,我看你不是不舍得我走,你是怕花錢訂了四個小時卻沒有用完它,你不想浪費,是不是?”流水嘩嘩的沖刷聲裡,莎薇笑着罵。
冬天,天黑得早,五點半便是十足昏暗的暮色。莎薇坐電梯下樓,一出大廈,便被夾道吹來的寒風掠了下脖子,連忙将圍巾收緊。
樓下陰暗潮濕的小巷子裡擠滿了遊客,都在排隊買珍妮小熊曲奇。夜風裡滿是附近食肆的氣息,咖喱牛腩、車仔面、泰式燒烤……混在一起,熱烘烘亂糟糟的。
莎薇一頭紮進地鐵站,搭荃灣線坐到金鐘站,出站轉乘巴士15号線,到山頂警署。
她是一名警察,今晚當值夜班。
當警察并非是她的志願,全是家裡施壓的結果。
浸會大學中文系未畢業時家裡便催她去考CRE(香港公務員考試),她不想考,想自己找工作。結果在媒體做了兩年編輯,媒體窮到倒閉,又去高校做了一年行政,受了辦公室大嬸許多氣,錢也少,怒而辭職,最後隻得兜兜轉轉考了警察,被分配到山頂警署。
身邊許多朋友仔去了澳洲加拿大和英國,莎薇的英文尚可,但除了英文沒有别的技能可以在異國他鄉生存,想想就算了。
也有許多朋友北上去内地發展,莎薇的普通話尚可,但内地也沒有太好的崗位給中文系學生,又白白背井離鄉、承擔房租,莎薇也不能去。
她感覺自己在香港這座城市被困住了。困在情侶酒店裡,困在地鐵車廂裡,困在警署的辦公室裡……
好在山頂警署在太平山上,空氣清新,她至少物理層面可以透口氣,不至于太過憋悶。
巴士在太平山裡兜兜轉轉,天很快黑透,整座山如一隻墨色巨獸,仿佛能吞噬一切色彩。
下巴士時,風撲面而來。那風夾雜着海的微腥,掠過山崖樹林,帶着細雨似的霧氣,打在臉上像針。莎薇一邊摘去圍巾,手裡整理着衣領,腳步沒有放慢,往警署去。
警署的燈早已亮起,白光透過老式窗框灑在濕漉漉的地磚上。那是一棟殖民地時期留下的方方正正的白色平頂小樓,建在山坡上,屋檐挂着幾串歡慶春節的紅燈籠。黑山裡,白房前,挂着紅燈籠,頗有些上世紀鬼片的味道。
“正月初一就鬧失蹤,真是……”未進門,莎薇聽見這麼一句。是前台的同事阿榮。
昨天是春節,曆來廣東人拜山的好日子,雖然有小雨,也沒攔住市民蜂擁去太平山。警方早就做好預案,打起十二分精神,時刻準備應對各種突發情況。一整天雖然瑣事不斷,但都無非是遺失物品和口角沖突,沒出大事,怎知傍晚臨交班時有人報案,說走失了一位阿婆。
報案人是阿婆的女兒,說母親進了公廁就再也沒有出來。
起初接案的同事以為此事不至于太難辦:且不說那處公廁是在淩霄閣附近,周圍不遠處有多個監控攝像頭,單說一個身材肥胖、腿腳不便的老太太,就算迷路走丢,又能走多遠呢?更關鍵的是,家屬說老太太這天身披紅色雨衣,本港居民雨衣多以黑、黃、藍三色為主,紅色在人群中很紮眼,當天遊客那麼多,想必會有目擊者。
怎知調監控時,同事傻了眼:按家屬報稱的時間,12點半左右,确實有一台監控攝像機捕捉到了穿着紅色雨衣的老人走向公廁的畫面,但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一部機器拍到老人出來,甚至連一個穿紅色雨衣的人影都沒有拍到。整個下午陰雨不斷,老人沒有失智,離開公廁時不可能脫下雨衣;而老人體型肥碩,就算有好心人幫忙撐傘,身形也難以被尋常雨傘遮掩。
家屬和警員進公廁仔細搜索,男女廁和殘疾人廁都看過,不見老人蹤迹,也暫時沒有發現公廁内部有任何可疑。
老人去了哪?
山頂警署規模較小,警員人數有限,隻能處理日常巡邏和接收市民報案等基本警務工作,又逢春節,越發警力不足,于是分區指揮官梁Sir向港島總區行動部隊和西區警署請求支援。
警員每兩人一隊,分為六小隊,從淩霄閣出發沿山頂道、夏力道、柯士甸山道、盧吉道、芬梨道、舊山頂道向下搜索,由夜間搜索至今日淩晨,一無所獲。
任莎薇剛好昨天休病假在家,沒有參與搜山。聽阿榮這聲抱怨,看來這樁失蹤案現在也還沒有結果。
莎薇進門,看見阿榮在前台埋頭整理無線電通訊記錄。他是個凸眼謝頂的中年男人,日常癟着厚嘴唇,對人沒什麼好氣,連長官也不例外。
“Hello。”莎薇打了聲招呼,阿榮罕見地應聲擡頭,看了看她,才如往常一般“嗯”了一聲。
辦公室内氣氛壓抑緊張。有幾名同事還在反複篩查監控錄像,另有幾位同事正對着地圖低聲争論下一步搜索路線,見莎薇進來,一時都停住看她。
“Hello。”
“Hello,阿薇。休息得怎麼樣?還好嗎?”同事阿穎問。她和莎薇年紀相仿,但因入職早,現已是高級警員,比莎薇高一級。
“嗯,還好。”莎薇道:“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