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滿視線中的那道雪白衣衫的瘦高身影就這樣順着光影走進來，他身形勻稱、清瘦如白鶴，一襲雪青色的圓領長袍、上面繡着幾株濃墨有度的竹葉。

臉部更是巧奪天工的俊美，沒有一絲瑕疵白皙的皮膚，似乎在陽光下隐隐發光。

一雙眼型流暢的桃花眼微垂，但衆人并不能用‘卑賤’之類的詞語形容他，反而會覺得眼前的人宛如一尊來自遠古時期的白瓷。如雪如玉，如老物件有了靈智，變換成人型來。

姜滿見到這張久違的臉龐，眼眸驟然睜大，簡直就像是一隻意外落進漁夫羅網裡面的河豚，讓人的心和手不禁癢癢，十分想上前去摸上兩下。

她在心中忍不住喚他名字：阿徵。

“哇......”

周圍的驚訝呼聲十分明顯，姜滿忽然有些想笑，但是與她對視的人忽然行至授課的講台中間，彎腰将手中的書本和一疊厚厚的不知是什麼東西一起放置下來—夫子的座位與他們的座位其實沒有太大的不同。

如果硬要說的話，隻能是夫子的書案要比大家面前的書案高上幾分、寬上許多。

此刻慕容徵悄悄移開視線，微微垂眸打量了一番底下的人們。

在一衆年紀比較輕小的小少年中間看到了某個無情無義的弟子，覺得她有些紮眼。

接着他先是對着台下的小少年們行了個拱手作揖禮，他微微彎腰，姿态是那種無法用語言言說的優美與悅目。

接着就聽見他說：“衆位學子，從即日起，我就是你們的夫子了。我單名一個徵字，諸位可以叫我一聲徵夫子。”

這算是第一次師生之間的正式見面，隻要有一人站起身來，室内的其他人也跟着站起來，他們身上穿的是圓領斜襟白底寬袖長袍，彎腰行禮之間很有一股魏晉風流的味道。

行完禮後，夫子擡手讓他們坐下，他們依言跪坐好了以後，視線盡數落在了台上的人身上。

因為按照規矩，一般是夫子坐下了以後，他們才能坐下，表示對師長的尊敬。

而眼前這個過分美麗的夫子，不僅讓他們先做，現在更是拿起了他面前書案上的那一疊厚實的東西。

他拆解着，仿佛在剝花一樣，一點點露出包袱裡面泛着黃的竹紙。

衆人對這種黃色的紙張并不陌生，甚至很熟悉——

桃源縣不僅盛産桃花與霞脆蜜桃，如楠竹之類容易生長的植物更是随處可見，富有經商頭腦的了勞動人民将楠竹做成了紙張，黃色微粗粝的紙張一經問世，以其物美價廉風靡一時。

慕容徵終于剝開了包袱，裡面是一堆兩頁紙張連接而成的單紙張。

衆人不解，慕容徵算好份數，分發放給了每一列的首位，由他們将手中的紙張向後傳遞。

好在班級中的人數并不算多，隻有剛好二十五個人。

直到慕容徵将手中的紙張遞給姜滿，他們二人的視線驟然碰撞在一起——

前兩天還各自傷别離，依依不舍的師徒兩個，驟然得見。

不知夫子那邊是怎樣的心境，反正姜滿是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能讓她鑽進去躲一會兒。

但是她把這一世與上一世最難過的事情都想了一遍，終于面色沉沉，絲毫不怵慕容徵看過來的幽深的目光。

兩個人的視線無聲地交織一瞬，然後兩個人似乎都非常有默契地移開了視線。

姜滿留下了自己的，把剩下的紙張向後傳遞。

她這才得空看清自己面前這張竹紙上寫了什麼，上面一共有十道題目，用的是便于辨認的清瘦有肉的宋體，有印刷的痕迹。

每一道題目都非常簡短，每個字姜滿都認識，但是她并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她無奈地翻看了面前紙張正面兩頁，心中有些焦灼。

畢竟她的耳邊是真的響起了，一陣毛筆與紙張相互摩擦的聲音，密密匝匝，像極了曾經在芳娘家的桑林中聽見的，那是養的蠶在啃食桑葉的動靜。

她翻到了後面兩頁，終于看到了兩道自己能做的題目，遂捏起毛筆，一道道寫。

慕容徵也并不總是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時候他會在座位的空隙中巡視。

他實在過分高大，身上有一股若隐若現的冷香，每當他行過，遮擋住了光影，随即就有一股清冷木香在鼻尖萦繞，十分好聞。

“還有一刻鐘。”他提醒道，站在了整間教室的最後面，視線不由自主落在了前面。

從窗外青碧色的的肥厚綠葉中穿透而的一束光影，嫩黃色的光靜靜地落在木質書案上，冷風拂過，草木芬芳。

時間如同指間流沙，寂靜無聲流完。

試題是從後往前收，又由最前面的那個人放在最前面的那張書案上。

慕容徵坐在書案前，用一隻朱筆批改。

他改動的速度很快，幾乎沒有停頓的時候。

沒一會兒，他就改完了。

衆人本以為他會念出名字和等級，沒想到他竟然隻是叫了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上前去拿被批改的紙張。

叫到姜滿，她前去拿了，目光落到正面紙張的右上角，那是一個端正素雅的楷體，寫着‘丙’。

甲乙丙丁，果然不出預料，隻是一個最低的等級。

姜滿心中微微挫敗，覺得殺豬和驗屍可比讀書寫字容易多了。

可是殺豬和驗屍，并不是時人認為的正途，而讀書就不同了，前朝甚至有言贊書生：'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1】。

士農工商，可見讀書人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

第一堂課，長得如此賞心悅目的夫子并沒有刁難他們，發完了測試題，就下課了。

衆人站起身來，對着師長行了禮，就算下課了。

慕容徵拿起自己那本書就向門外走去，他就像是一棵覆蓋了冰雪的雪杉，離開了以後，整間教室由寂靜即刻解凍。

嘩地一聲，仿佛春天即刻覆了冰雪，叽叽喳喳的小鳥感受到生機，立即複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