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口,整個室内仿佛死一般靜寂,如果此時有一根針掉在地上,恐怕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徐縣令靜穆了一會,忽然擡聲道:“放肆……”
這兩個字明明是威懾用的,但語氣并沒有那麼重。也足夠清楚明晰地讓她感知到:剛才問出口的話,實際上是不能說出口的。
姜滿沒有功名、也沒有诰命,她站起身來,繼而雙膝跪在地上,垂頭道:“是,草民知罪。”
徐縣令有一瞬間的啞言,因他本想震懾她,并讓她說“草民知錯。”
而非‘知罪’,錯與罪,這兩個字明明相差不大,但在這個嚴格以‘天地君親師’為标榜的時代,一字之差,足夠獲罪。
“好了,念在你是初犯,又于衙門有功的份上,本官這次不予計較。你起來吧。”徐縣令道。
姜滿見話梯子已經搭到了她的面前,她見好就收,恭敬道了聲“是。”就站直起身。
徐縣令歎息一聲,也站起來,叫了一聲:“把東西拿進來。”
書房本來阖死的門,被人打開,兩位身穿玄色皂一衣的公差一人捧着一隻長托,上面用黑布蓋得嚴絲合縫,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姜滿心中有疑惑,但沒有問出來。她望向徐縣令的同時,他也看了過來,二人的視線無聲碰撞。
“姜大娘子,你來。”
待那兩位公差把東西穩妥放置在了寬長的書案上,然後不等人出聲,兩個人就靜靜合上門退了出去。
姜滿走了過去,站在一旁,一雙清麗的秀眉微微挑起。
她還沒開口問,徐縣令上前将那塊黑色的布掀開一角,一把揭開。露出深色長托盤裡白晃晃、亮晶晶的……
銀子?
這麼多銀子!
姜滿這邊正疑惑地望着徐縣令,張嘴想要說點什麼。
“這裡是一百兩銀子”徐縣令沉吟道,見她還是不解,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你對衙門有功勞,是我們對不起你。這一百兩銀子,就算是給你的補償。”
聞言,姜滿這才是聽懂了,原來她先前的猜測并沒有錯,果然是他們就是因為她是女子的身份。
不說重新考試,也不說繼續考試。她先前積極協助參與,其實也是奔着這個位置來的。
她心中又是是喪氣,又是失落。
但她是窮人家裡的姑娘,打小就知道,錢财可不是身外之物,錢财乃是‘有錢能寄鬼推磨’的磨資。
他見她遲疑,以為她是心氣高,不肯接受這樣的嗟來之食。
“姜大娘子,請你務必接受這筆賠償,不然,衙門上下寝食難安。”他望着她的眼睛,迎着她的視線道。
姜滿雖然很想有骨氣,但她心知骨氣可不值幾兩銀子,于是她恭敬地行了個大禮,道:“是,多謝大人。”
有錢不賺,王八蛋!
她應下了,但一個女子身上帶着這麼多真金白銀總歸是不方便。徐縣令給她換成了銀票,兩張五十兩的大份額紙鈔。
“多謝大人。”她謝過以後,便帶着那筆錢離開了衙門。
一路上,姜滿揣着這筆意外之财,心中頗有感懷。
但更多的還是喜悅與憧憬,因為這是由完完全全由她經手得來的錢。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給人失意了,又要在暗地裡給人得意,得意了以後嘛,總是會遇見各種各樣的的人。
姜滿偏偏在這一天遇見了兩次。
時近正午,這會姜滿正趕回家吃午飯。
“大娘,吃飯了嗎?”回家的小巷子裡,難免會遇見旁的鄰居。
姜滿作為一個生意人,從來是見人臉上挂三分笑,就算是對方冷臭着臉,她也會審時度勢同人打個招呼。
就想她爹說的:“廣結友,當多條路數嘛。”
于是一路走來,姜滿倒也沒遇見什麼奇怪的人。
直到她走到了回家必經一間屋子,那屋子沒有結院牆,屋子裡邊種了一棵繁茂的桂花樹,但現在并不是桂花的花季,因此那棵樹上隻有茂盛的深綠色卵狀葉子。
桂花樹旁邊有一個穿着松垮綢子的女人,她雖然人近中年了,但依舊按照多年的習慣:梳頭的時候,一定會留一撂細細長長、宛如龍須一樣的頭發在鬓邊,顯得整個人格外柔弱。
她今日臉上沒有擦胭脂,隔着幾步路看過去,能看清她眼尾的皺紋和黑紫色的傷口。
這個鄰居年輕的時候是浔序樓的招牌粉頭,年老色衰了才開始接下等客人。但是色衰愛弛,客人們隻愛她在夜裡瞧不出年紀的面容與身體。隻有一個死了婆姨的賣炊餅的鮑二郎,願意出錢替她贖身。
姜滿路過的時候,也問了她一聲好:“鮑二嫂子好,吃午飯了嗎。”
這句話并不是用問問題的語氣說出來的,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一樣。
鮑二家的看見了她,十五六歲的少女,一身石榴紅的布料衣裳,整個人明媚得像朵初濕花瓣的紅山茶,馥郁芬芳。
這樣年紀輕輕的少女,臉上帶着笑意,不施粉黛,清清爽爽的臉像桃源湖裡初綻的菡萏一樣,清香怡人。
鮑二家的看到她,就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在浔序樓當上等花娘子的日子,那時年輕,又被鸨母日日押着學吹拉彈唱,不必像那些姿色身段庸俗的低等粉頭子一樣,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
便是客人也不能輕易押着逼迫,蹙一蹙眉,就要捧着心給她,千金萬金都舍得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