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逆着光的少年,身着淺褐色的衣裳,骨相非常清俊。
是那個姓董的小少年。
姜滿心裡嘟囔一聲,奇怪。這個小少年之前看起來,一直都是冰冷的臉龐的。
當然,并不排除有人天生就不喜歡熱情,無論對誰。
但現在奇怪的點是,這個小少年好像自打上次白鶴山一行,他對她的态度好似變了很多。最明顯的就是看她的時候的臉色了。
姜滿欲言又止,她是屠肆的小娘子,常常要同各種顧客往來交流,鮮少有這樣語塞的時候。
“姜大娘子”小少年貼上來,他明明還在發育期,但身量已經比姜滿還高上半個頭,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桃源湖上捕魚老翁豢養的一對鹭鸶水鳥。
一個字,瘦。
四個字,又高又瘦!
姜滿不喜歡不熟悉的人靠自己太近,她不動聲色拉開了一點距離,看着他。
離得近了,她發現這個小少年竟然生了一張櫻桃小嘴,上薄下厚,淺淺的粉,看起來并不是屬于這個年齡段的健康。
“姜大娘子,我相信您,您一定能成為一名優秀的仵作的。”他天生一雙濕潤潤的圓眼睛,姜滿每次看見他,總是會想起年幼時阿奶養的那條金黃色的肥狗的眸子。
但其實還挺詭異的,因為地上打破打滾的中年男人、這個态度突然十八彎轉變的小少年、姜滿,他們三個人其實是實實在在的捐贈者。
一個人對他的對手大肆誇獎,這樣毫不吝啬的贊揚,讓她有些讪讪。
但作為一個常年混迹市場、要在一幫子身高體壯的男性屠夫裡面讨生活的生意人,姜滿是不可能讓對方的話梯子掉在地上的。
她大方地笑着,得體地道:“不論誰人入選,初心都是從未桃源縣和桃源縣的鄉親四鄰們服務。你我二人不論誰人成為桃源縣衙下一任仵作,我都由衷祝福。”
你我二人。
小少年聽懂了他話裡面的意思,他那雙耳朵上,白皙的皮膚漸漸染上胭脂紅。
他不由慶幸,好在此時嫩黃的金色陽光從屋檐轉移到大家站的地方了,他的膚色也并不那種白的透光發亮,不仔細看根本就不會暴露他内心的情感。
沒有那個讨厭的、隻會欺負女人的人渣……
也是,那樣的人怎麼配與她這樣有情有義、有能力的好女娘相提并論呢?
——
“邦!邦!邦!”
縣衙深灰色的大門被打開,走出兩位拿個鑼鼓梆子的公差,當當敲響,震嗬到了喧鬧的人群。
連地上扭成麻花、鬼哭狼嚎得嗓子都冒煙的中年男子夫婦也吓到了,根本不叫了,夫妻兩個一骨碌就翻身起來了。
一身藏青色白底子繡練雀紋樣的人走了出來,他客套地向衆位鄉親們拱拱手客套了幾句,接着就開始說明了桃源縣衙最近招聘下一任仵作的事情。
徐縣令說話的時候,目光掃過在場的衆人,眸光落在姜滿身上時,有了些許的停留,他想起了昨日夜裡,那個前來營救他們的飛騎軍副指揮使約他面談,點名要她把預定的名字換掉。
“現在,茲拟定桃源縣衙門的下一任仵作,是……董時雨。”
姜滿微微一挑眉,心中微微有些失落,但她也加入加入了撫掌叫彩的百姓們中間。
由衷地,為他人高興。
原來那個小少年,名字叫董時雨啊。姜滿心想,他也姓董啊,真巧。
董時雨蹙着眉,走上前有些躊躇地看着姜滿。
姜滿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溫聲道:“你很優秀,是你應得的。我為你高興。”
小少年抿着嘴,心中忽然回想起自己阿爹阿娘臨去前留的話,“好兒子……你要活着……咱們家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了,你去金陵,去投奔太姑公。你要記得,太太姑奶奶叫董十四娘……嫁的那戶人家姓姜……”
他流落金陵,病的起不來身,飯都吃不上一口,餓得在一個破廟裡把自己用破草席卷成張毛巾。心裡琢磨:爹啊,娘啊,你們給我指派的啥任務啊,金陵姓江的人太多了,我還沒來得及尋到太姑公呢……
許是燒迷糊了,他竟夢見縮小得像張紙片人的自己,趴在左耳朵邊說:太姑公,輩分這樣大,指不定早在你前邊蹬腿仙去了呢。
另一邊他爹娘扯着他右邊耳朵說:蠢兒子!你太太姑奶奶是太太太爺爺的老來女,她的後人,輩分大,年紀卻小着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爹娘在天之靈的庇佑,那一回的病情分明十分兇險,但他縮在破草席子裡過了一夜,竟然奇迹般的好起來了。
聽聞桃源縣衙門招聘下一任仵作,是他本家行業,他于是摩拳擦掌地就上路了。
“姜大娘子”董時雨看着面前歲數絕對不會超過十八歲的小少女愣住,他憋得臉紅,問:“敢問您爹貴姓啊?”
姜滿被他問的一愣,心理奇怪,反問道:“你不是叫我姜大娘子嗎?我從父姓,我爹自然也姓姜。”
江?
姜!
小少年的臉忽然就像是被火苗苗燎了一把,整個紅的不得了。這回無論如何,陽光都沒法遮蓋住了。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再問,姜滿卻已經被公差喚走了。
這回姜滿被叫到了桃源縣衙門獨屬于縣令的書房。
她第一回來這裡,打量了一番室内,牆壁被刷得雪白,室内被一張水彩潑墨的蓮花屏風隔絕開來。
她所在的這部分,一看就是辦公區。
一張墨色桌子,同色的高靠背椅子。幾張對稱相對的黑漆高背椅子,瞧起來是待客用的。
“姜大娘子,請坐。”徐縣令自己坐在了主位,擡手示意她也坐下。
姜滿拱手回禮,坐在了下位。
“抱歉了,姜大娘子,這次是衙門做的不厚道。”徐縣令斟酌着言辭。
姜滿雖然先前得到暗示的時候,是真的非常心裡歡喜。
但經過這幾天的回想,她也漸漸沉澱了心思——
幾個人其實都沒有比試完成,沒有分出高低,再不濟就是重新再舉行一次比賽。
不過,她也有自己的疑惑,她試探地張嘴問:“敢問大人……”
徐縣令心中愧疚,到底是權勢迫人,人家堂堂副指揮使,正三品的武官職位。
他還隻是個剛剛轉正的九品芝麻官,縱然有心相助,也難施力。
他見她有疑惑,益發愧疚,深覺自己人品低劣,他緩聲道:“姜大娘子請說……”
她遲疑力一瞬,便大着膽子問:“敢問大人,衙門不聘用我,可是因為我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