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捕快撥了四個人給她,三個是青壯年,還有一個沉穩的中年人。
日已偏中,近午了。
“大家先去用飯吧,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姜滿遣了他們走。
待到隻剩下師徒兩個時,姜滿開口道:“夫子的恩德,我永遠記得。多謝夫子了。”
慕容徵聽她言語真摯,不似有僞。更兼她的救命之恩還沒報呢……
“師父給徒弟解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自古以來,師者,傳道受業解惑者也。”慕容徵淡淡垂下眼睫。
他自幼生長在宮廷,又是皇後唯一的獨子,飲金馔玉似的養大了。能在他身邊侍奉出現的,必然是識文字、通宮規的宮婢與内侍們。
慕容徵回憶起從前侍奉他的宮婢們,太靜了,舉手投足間找不出任何錯處,這是他的母親——大昭的嫡皇後未曾病逝前為他挑選的人。
這才是人生難預料,曾經高高在上的東宮太子猶如喪家之犬般被摒棄,收了個殺豬為生的女弟子。
等兩人吃過飯,姜滿不知從哪裡翻出來一張碩大的空白紙張來。
她手裡捏着隻因舔飽了墨汁而格外圓潤的毛筆,她思考一會兒,便在整張白紙的中間寫下幾個字:碎案件屍體藏匿設想。
然後把上午她對大家說的設想用文字模式搬到了紙上。
慕容徵本來預備她來說想法,他就幫她潤色代筆。直到她白紙的一角填充的幹幹淨淨後,他走上前去看時,也着實驚了一下。
宣紙雪白,墨汁黢黑,紙上的字迹便十分突出。
‘字如其人,見信如面’,這話還是慕容徵開蒙後,他的蒙師——天水碧書院院長宇文老夫子常說的。
因那時他還是一個稚齡小童,路都走不穩,一手正楷被蒙師誇過‘很有風骨’。
從他知道姜滿是個屠戶女時起,他從頭痛到接受,自己可能要像教導剛開蒙的幼童那樣,什麼都要耐心教。
隻他看見她的字迹時,确實吃一驚。他本以為入眼的字會歪歪扭扭的,沒想到這一手行草寫得真是頗具鋒芒。
“阿滿,你這手字寫得好,不知師從誰人?”慕容徵問。
姜滿滿門心思都在查找碎屍的下一處放置屍體的地點,經他一問。她低頭也瞥見了自己筆下熟悉的字……
這是,前世與慕容徵夫妻結發三十餘年留下的烙印。從前的她讨厭讀書寫字,可她有小就有一項過目不忘的本領。但這樣的本領對讀書的男子有用,對一個整理裡手拿屠刀、殺豬為生的屠戶女卻沒什麼用處。
國人對女兒的教養中,從骨子裡記住的一句簡單俚語就是‘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嫁個扁擔橫着走’。
上一世慕容信最喜歡在廂房燈下,喁喁私語中把她圈入懷中練字。
有一回她不情願被他強壓着寫那些字,一憤怒。手裡那隻舔飽了墨汁的毛筆被她狠狠投向了明光紙糊的窗戶。刺地一聲橫在窗子中間,窗上墨汁淋漓。
“你做什麼要我臨你的字迹?普天下隻有你的字是‘天下第一’嗎?”姜滿恨問。
“阿滿,我們是夫妻。外頭多少人千金求我的字,我還不肯賣呢!”慕容信蹙眉,書桌旁一盞烏木紗燈襯得他那雙細長的瑞風眼比墨還要濃稠的黑。
燈下慕容信右邊眼尾下有一粒芝麻大小的淚痣,襯得他妖冶起來。
他說:“我是你的夫婿,你的一切自然該聽我的安排。”
她的手裡再次被他強勢塞進另一隻毛筆,右手依舊被他攥在手裡,似一架精制華美的提線木偶。
“阿滿。”慕容徵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她愣愣看了他一眼。
“夫子高看我了,這手字原是我年幼無知時救濟個乞讨的乞丐,他為了謝我,送了我一本字帖,我時常臨習。”擁有上一世宅鬥經驗的她,說起謊話來連草稿都不用打。
慕容徵與姜滿相處畢竟才幾日時間,他雖看得出他這個小徒弟雖然從前在讀書一道上不精——其實也能理解,畢竟她隻是一個屠戶家的女兒。
世人看重讀書,因為讀書科考後受益可及家族。但現下思想是:女兒遲早都要出嫁,她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了,讀書有什麼用?
其實許多上流階層,比如王公大臣家裡都會讓他們的子女讀書。因為作為上位者,他們深谙讀書帶來的好處。
“夫子,既然土與火都已找到了,那我便要去找接下來的殘屍了。”姜滿收了紙筆,擡起臉直視慕容徵道。
“夫子之前被馬匪綁走,全是被我做徒弟的帶累了。現下我做的一切就由我自己一人負責吧。”
夫子,你不必陪我一起撞南牆。
“我心裡很感激夫子送飯恩情,且夫子與我雖相識日子不多,在旁人诋毀、鄙棄我時,你卻能站出來處處維護我。”
多謝你,沒有讓我一個人孤立無援。
但慕容徵不肯回家去,他說做人夫子的,傳道授業解惑,可不僅僅隻是死讀課本上的東西。
姜滿聽得心中微暖,指揮了李捕快交給她的四個人分組行動,兩人一組,去查附近與“水”相關的地方。
首先考慮的是衙門東側的那條河。根據金陵《桃源縣志》記載這河裡的水是活水,站在岸邊,不見源頭,不知去往。
“這……三四月正是芳草溪的汛期,若貿然下水,恐有性命之憂。”李捕快撥給她的人裡有個沉穩的中年人,大家都叫他“老李”。
老李又說:“我們不如把這芳草溪當做最後的考慮範圍吧,先找其他的,如都沒有消息,那再請專業的‘弄潮兒’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