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給我裝蒜。”老婦人示意他進來,催促道,“你爺爺在書房等你,快去吧。”
談俱和她一齊往裡走去,穿過拱門和長廊,在書房前,奶奶拉住他,小聲道:“你别氣他,盡量好好說話,要罵你你都受着。”
她似乎也幾分無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誰讓你今晚跑過去。”
七十出頭将近八十的老人,皺紋早已爬上了她的眼角,經曆完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又不得不故作平靜周旋于剩下的事情中,談俱說到底還是幾分不忍,道:“知道了。”
奶奶還是幾分不放心,又加了句:“問怎麼來晚了就說路上堵車了。”
談俱敲響書房的門,輕笑:“您孫子我還沒那麼笨。”
裡面随即傳出一聲:“進。”不怒自威的聲音,已經等候多時。
談永圭戴着老花鏡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目視着談俱走進來,鏡片後的目光審視意味十足。
不等談俱開口,談永圭先一步開口:“去哪了?”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談俱語氣淡淡:“外公親手寫的請帖,您沒收到?”
談永圭:“我問你去哪了。”
談俱松了松襯衣領口,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裡幾站零星燈火,偶爾傳來兩聲蟲鳴。
他說:“收沒收到也沒關系,我替您去了就行。”
“你什麼意思?”談永圭一頓,擡頭将手中鋼筆“啪”地一摔,沒法再淡定下去,“你這是幹什麼,啊?”
談俱站在原地,隔着談永圭的鏡片和他對視,語氣盡量平靜:“外公生日,我到場哄他高興不是天經地義嗎?”
“你少給我裝蒜。”談永圭一拍桌子,站起來怒視着他,“他老糊塗了,你也去陪着那一群人,陪着他,發瘋嗎......”
還不待他說完,談永圭便劇烈地咳起嗽來。
他一手撐着書桌一角,一手拍着自己胸口順氣。
談俱頓了兩秒,上前兩步,邊拍他的背邊道:“我就是路過去看了眼,接到您電話本來想馬上回來的,結果堵車您說巧不巧。”
談永圭聞言擡起頭,瞪着他:“你騙鬼......咳咳......”
在門外偷聽的奶奶:“......”
談俱把手邊的熱水遞給他:“這麼大把年紀了就少生氣了,知道我外公為什麼八十九了還生龍活虎的嗎,因為他心态好,什麼都丢給孫輩處理,很多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談永圭手臂一掃,杯子連同熱水翻倒在地,談俱眼疾手快往旁邊一躲才沒被砸中。
陶瓷撞在地上摔成碎片,混着談永圭的聲音發出駭人聲響:“你少陰陽怪氣!”
“你爸的葬禮你不去,我難道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還有後話:“但你今天,跑去給那麼多人看笑話,是要告訴大家,從此之後你要和我,和整個談家為敵嗎?”
談俱襯衣袖子被潑過來的水打濕一截,他低眼看去兩秒,随即擡手,慢條斯理向上挽起。
空氣裡安靜了片刻。
談俱在旁邊的扶手椅上坐下,語氣仍然無波無瀾,“爺爺,我今晚不僅路過去看了一眼,還有個意外的收獲。”
“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就在我媽去世的前兩年,舅舅找我爸策劃世博科技園區開發的項目,卻突然在某天不顧各方反對甯可賠違約金也要叫停,但今天,您猜怎麼着?”
“外公可能因為見了我高興,答應二期開發與我合作,您說我這去一趟是不是賺到了?”
談永圭沉默了,一時間并不表态。
談俱翹起二郎腿,“章家已經十七年沒有和我們有過任何合作,但我這個舅舅,背地裡絆子倒是使了不少。他隻想着為我媽,為他妹妹洩憤,卻絲毫沒管他這個親外甥夾在其中好不好做。”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們也本來就不是對立的陣營。”談俱彎下腰去小心撿拾陶瓷碎片,“有時候想想,敵人另有其人。不是嗎?”
談永圭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和他這個孫子說話,經常有種看似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實則反應過來手指生疼的感覺。
他這麼直白地提起他媽,談永圭剛才的怒氣煙消雲散,忽地多了一絲局促。
偌大的書房顯得逼仄起來,他在不知道做什麼間,莫名地和他一起去撿地上的陶瓷碎片。
談俱擡手:“我來就行。”
談永圭到一半的動作被制止,他順着他的話複又坐下,沉吟半晌,問:“你就對他沒有一點感情?”
“他不也對我沒有感情嗎?”談俱說到這兒,似乎得到提醒,也可能是為了提醒人才說,“外公他今晚倒是還真問了我一個問題,把我難住了,正好和您商量商量。”
談永圭回以目光。
“有一個人不知道怎麼處理,又是我們談家的人,我一個人也不好定奪。”
“誰?”
“談盈樂。”談俱走到門邊,留下這麼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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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出書房門,奶奶就圍過來,一眼看見他手裡的陶瓷碎片,擔心地問:“沒傷着手吧?”
“沒,地上可能還有碎片,待會我找個人去收拾。”
“你爺爺,你爸,再到你,三個人也就你脾氣好點。”奶奶歎氣。
“是嗎。”談俱勾唇,“我隻是不跟老年人一般見識。”
負責照顧奶奶的吳姨拿了報紙過來,包住碎掉的杯子碎片。
談俱得以空出手,邊走邊問奶奶:“過幾天周一,您要去廟裡的話我來接送您。”
可能是年紀大了,再加上喪子的打擊,奶奶這兩個月對神佛是癡迷的态度,每周一無論人山人海,雷打不動要去寺裡燒香拜佛。
她擺擺手:“不用麻煩你,有司機接呢,你忙吧。”
“給個表現機會呗。”夏夜裡,白天的暑氣降下,談俱的聲音正好襯這不冷不熱的溫度。
他扭頭看一眼書房,燈仍然亮着,樓頂上空是一輪高懸的圓月,“我要是往爺爺那湊,他老古董杯子恐怕又要碎一個,不往他跟前湊去外公那吧,他又覺得我要抛棄您倆了。”
他尾調含歎:“兩邊都要讨好,容易麼我?”
不知道哪句話說到奶奶心坎裡了,她不做任何壓抑地咯咯笑了兩聲。
她這個孫子,明明可以把話包裝得更好聽點,但似乎他偏不,要麼留那麼一點餘地,要麼是好聽的話偏偏混着置身事外的态度。
可你又确實被讨好到了。
“我結束給你發個地址,你來接我,晚上和你爺爺一起吃個晚飯。”
奶奶安排着,見他還在往外走,問:“還回去嗎,今晚不住這?”
“哪敢住這兒。”談俱身影從庭院内的燈光沒入室外的陰影處。
他語調在深沉又莊重的夜裡顯得吊兒郎當的:“睡到半夜一杯子砸過來我直接享年二十七。”
一張嘴淨說些不中聽不吉利的話,奶奶蹙着眉沖他擺手:“滾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