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着的兩位娘子張唇互相對視,瞳裡俱映着對方錯愕神情。
“于微家有斷腿寡母需得孝敬,原先于蕪州衛,一為賺些俸祿,二為追查兄長死因,後由趙顯讓帶進冀北軍。”
“趙因功叛軍,我兄長亦死于軍中算計,我做不到知情不報,铤而走險檢舉之。”
“我慕宋大人以娘子身份入朝為官,但于微隐姓埋名至此,一朝暴露便是欺君之罪,望兩位娘子垂憐。”
陸于微聲量弱,字字卻泣血般沉痛。
宋漣清星眸怔怔,消化着她的經曆,提出個緻命問題:“如是說,陸大人便一輩子瞞天過海,立功自效,甘願做個男兒郎?”
“我......如何甘心?”
陸于微怅然垂下眸子,“可世道對娘子束縛頗多,況且,裴大人、宋大人這般清正上官,更是少之又少。于微一路颠沛流離至此,無愧百姓,無愧陛下,獨獨愧于自己,我亦想問,娘子之身叱咤四方,何錯之有?”
她一番陳詞頗為激昂動容,好半晌,兩位娘子堪堪回神,搭手扶她上榻。
三人淚眼朦胧,相盼無言。
陸于微所言叱咤四方應指官場,宋漣清至今見過兩人,前朝工部女尚書崔婉瑛,本朝也隻東廠女提督秦湘一人。
宋漣清倏然意識到,娘子身份于官場位高權重者屈指可數。
她遊曆四方,聽說不少豪奢門第為家中娘子請女夫子,六禮束脩、三拜大禮,可見,世人待有才學的娘子也是頗禮遇之。
然而,從未有哪位才女得以科考入仕,于官場大展才華。
就連宋漣清方入工部,她思量的全然是:如何讓那些科考進來的同僚信服我的地輿能力?
她頓時醒悟,“且聽我說,我有一計,可助陸大人恢複娘子身份從軍。”
陸于微黯然無光的眸子亮了,“于微願聞其詳。”
宋漣清月眉漫上歡愉,“年前,陛下連開三年恩科,可想而知,大邺正是用人之際。陛下曾承諾,我指揮勝仗,他拔擢我為工部侍郎。我若以此上書,換取天下娘子、郎君一同科考,許會有些勝算。”
大邺科考分文舉、武舉兩條路,若能改制,陸于微便算不得欺君之罪,有才學的娘子自不必囿于後宅!
為防後世推翻改制,宋漣清已然決計教導她家日後的娘子兒郎們上書維制。
但她還需陸于微保底意願:“若此法落敗,我亦有法子讓你做個镖局娘子,衣食無憂,隻問陸大人可願意?”
陸于微武藝不在裴照林之下,宋漣清記着青州崔家二爺有個镖局,正巧崔五郎春闱上京借居宋家,她倒是可以與他說道說道。
陸于微感動流涕,“願,願。”
她掀被要給宋漣清叩首,徐諾使勁将她摁下去,輕敲擱在她枕頭邊的木盒,“旁的事莫要再憂慮,你這身體虧損厲害,需得精心調理,方子我都備好了,記着按時服用湯藥。”
“我都記下了。”
陸于微忙不疊點頭,心下想着,宋大人為天下娘子思量,便是敗落,他日她走南闖北,定要将她這番心意傳播八方。
*
雖已開春,冀北早晚溫涼差異挺大,宋漣清和徐諾白日穿的薄,出了軍帳便覺涼氣襲袖,加快腳程。
挨着她們軍帳,颀長身形鬼魅跨出,瑟縮成鹌鹑的兩位娘子趔趄相扶。
徐諾脾氣向來一點就炸,可瞧着耀耀火炬下,裴照林凍得容色發白,唇還有些哆嗦,她沒好氣,甩袖進帳。
宋漣清到底心軟,“我去去就來。”
她回帳裡披上厚實大氅,為他也尋拿了件,又拿來茶壺與瓷杯。
郎君飲了兩盞熱茶,說出句完整話:“我當我今日要在帳前凍成塊木頭了。”
果然是飲了茶的,宋漣清門清他的苦肉計,嬌嗔睨他一眼,“明知邊地溫涼無常,執意守株待兔,不凍你凍誰?”
裴照林被他的小兔子罵得醋意全消,服軟說起别的:“黃曆可送到漣漣手中?”
宋漣清這才覺出右側袖袋裡的垂墜感,“自然收到了。”
她眸光微斂,聯想到回京改科舉制。
于公,她信裴照林會支持她的政見,然,萬萬不能于私,男女同科必惹朝臣紛論,陛下最惡結黨營私,若有心人将二人打成禍亂朝堂的夫妻黨,他們凄慘下場,自不必說......
小娘子眸色空洞,貝齒磨着下唇,绮麗容色難得萦繞愁緒,甚至恐慌。
裴照林暗道不妙,下一瞬,聽她憂心忡忡:“婚期,不若推遲幾月。”
不是幾日,是幾月,裴照林良久反應過來,反複追問她:“可是遇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