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學文将問題收集回來,宋漣清細細篩選,輕嗤,“諸位同僚,還真是關照新人。”
她瞧明白了。
既入官場,同僚會因你是某某伯府、某某侯府、某某公府娘子,面上敬你三分,私下裡議論的斷然是罔顧禮法、以權謀私,不如歸家相夫教子。
總之,無真才實學,便是百年後留存史冊,後人亦會批判女子不配入朝為官。
宋漣清不能為後人留下女子的刻闆印象,所以她欣然接下各司局的“戰帖”。
規避作弊嫌疑,她将時辰定在今日内,退勤前一個時辰,各部、各司局公務處理得差不多。
不是想看她實力如何嗎?
盡管來吧。
除卻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位于皇城西南角,大邺的官署基本聚集在承天門與大邺門之間。
工部虞衡司新任郎中宋大人接下各司局“戰帖”,此消息一下午不胫而走,六部東西分布挨着,不少人等着看笑話。
距退勤前一個時辰,各部好事者皆尋了由頭來湊熱鬧。
女娘子款款走來,眼底清澈而深邃,窺不到一絲情緒,官袍加身大多給人以厚重感,但她的青袍如霧輕盈,行徑間,每個動作都賞心悅目,流露着矜貴。
即使衆人一早便聽聞,工部來的女娘子大人好顔色,真見了面,心裡依舊掀起驚濤駭浪。
大家風範,不過如此吧,衆人紛紛讓道。
穿過人群,宋漣清恰好聽到有人低聲自疑,“這般欺負一個小娘子,有辱君子之風吧?”
她不置可否,立在告示牆前,朝衆人揖了一禮,“宋漣清,見過諸位大人。”
揖禮極為标準,叫人挑不出半個毛病。
衆人回禮。
宋漣清收到他們躍躍欲試的挑釁,客氣道:“承蒙諸君青睐,事關天下民事,清之淺言拙見,妄各位大人口下留情。”
一番話進退熨帖,衆人雖驚豔她的皮囊、口才,但仍沒心服口服,隻當是個漂亮的女娘子,稱不得大人。
“今日的問題繁多,隻細講兩條,治理黃河與谷物增産,其餘一家之言皆以備好,諸位可稍後傳閱。”
宋漣清的話音剛落,周理和曹學文迅速上前合作張貼。
大宣紙鋪開,衆人瞪大了雙眼,是小半副密密麻麻,塗抹不同色彩的地輿圖!
宋漣清唇角微彎,拿起曹學文不知在哪兒借的戒尺,輕敲告示牆,開始講解:
“墨黑線條為江南至京師的地勢水系圖,描邊紅線條則是我預設的分河路線。”
治水分河道支流,懂點水利的人皆知,都水司的幾位旋即反駁:“我朝曆代沿用分流之法,流速減緩,泥沙沉積更重,我等以為需得鑽研治沙之法。”
“幾位不妨仔細瞧瞧,黃河從這兒,分流至京津渤海……治沙自然另說。”宋漣清耐心比劃着。
待另一張宣紙貼出,都水司幾人互相對視,從對方眼裡看出了驚愕與恍惚,大呼:“妙啊!”
“堵黃河決口,沿河岸建絲絲縷縷堤壩,擠壓河道,此番河水流速加快,沖走泥沙。”
“加之近處月形堤岸固縷堤,遠處瑤堤防水流潰洩。”
“一塊塊格堤亦有防洪之效,妙絕!”[1]
宋漣清想解釋的全讓他們領會了,笑道:“幾位大人實在聰慧。”
幾人不顧禮态,擠出人群沖上前,聆聽下一條問題答案,吓了周遭人一跳。
關于糧食增産,宋漣清籠統提了幾點,譬如:培育高産作物,精耕細作,改進灌溉等。
但她強調:“陛下大開國門,我私以為,不如引進外邦作物,像玉蜀黍、甘薯、洋山芋、沙葛等等等,此類作物有的一年可長三季,飽腹感極強,既然可代替小麥、水稻,為何不直接引進?”
隻這兩條惠國惠民的答案,衆人心口俱服,再輾轉拿到零零散散近二十張宣紙,每頁問題答案條理清晰,字體娟秀。
相互傳閱後,他們羞愧不已,無顔再待下去,陸續緻歉離開。
員外郎周理本以為來充數的,此情此景,他對他們郎中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宋大人,下官先前怠慢了。”
宋漣清隻淡淡道:“讀書人,能理解。”
畢竟,宋漣清幼時遇到的某位讀書人,眼睛恨不能長在頭頂上,傲得很。
她将戒尺遞給曹學文,後者擔憂問:“大人,就這麼貼在這兒?”
宋漣清點點頭,“無妨,正合他們的意。”
曹學文若有所思,也是,這擺明了是上官們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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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雲漸收,酉時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