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秋凝雪現在還是丞相,朝中一品大員——之前柳卓如當政那會兒,倒是以朝廷的名義将他革職查辦了。但天子在将秋凝雪從獄中接出來之後,便将收繳的官印送回了丞相府,連帶着一起送回去的,還有一套整齊的丞相官服。沒有提什麼官複原職的話,比起收回之前的政令,更像是在說……他的職位一直都沒有變。
但話又說回來了。即便秋凝雪的身份再如何尊崇顯貴,他參加這場會審的身份,也隻是一名可能涉及通敵之罪的嫌犯。
布置公堂、主審此案的官員們沒有刻意為難,便已經算是體貼,哪裡會有人給他布置席位呢?
秋凝雪理解官員們的想法。可對于天子的安排,卻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他謝了恩,在宮廷郎官不知從哪兒搬過來的椅子上坐下。剛扶住扶手想喘口氣,那名穿着宮裝的男子便端了杯水過來,遞到他面前。
這個人和他府上那個郎官簡直長得一模一樣。秋凝雪一個恍惚,還以為自己還在丞相府,又看見了那個叫青岚的郎官。
面前的人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善解人意地開口解釋:“仆是青岫。在丞相府上的青岚,是我的同胞哥哥。”頓了頓,又低聲說:“哥哥性子寡淡,平常也不愛說話。若有冒犯之處,望乞恕罪。”
青岫将那杯水又往前遞了遞,笑意盈盈地勸:“丞相還在養病,喝茶會沖了藥性。喝杯蜂蜜水,潤潤嗓子吧。”
秋凝雪接過道謝。眸光一側,發現青岚已經又指揮着人搬了張小茶幾過來,在上面擺開各色精緻的宮廷點心。
秋凝雪婉拒了,但仍覺得現在這場景有些荒謬……被審問的人好吃好喝地坐在堂下,而提審的官員面有菜色,悻悻地侍立在天子身邊。
祁雲照完全不以為意,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她牢牢地坐在上首最中間的椅子上,姿态閑散,言語謙遜:“諸卿不必管我。我隻是偶然聽說這裡的事情,順便過來看看而已。你們繼續吧,接着剛剛的問題開始吧。”
三位衙門的長官面面相觑地看了身邊的人一眼,最終齊聲應是。
天子是占了一張椅子,但周圍還空着好多位子呢。長官們若真想重新坐下的話,也不是不行,隻是需要将位子稍稍往下移一點。
但她們摸不準皇帝的态度,便都很謹慎地拒絕了下屬們的布置,一臉恭謹地站在皇帝下首。
其他陪審或記錄的官員在長官都站着的情況下,又怎麼敢坐下?便隻能誠惶誠恐地低着頭,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場面便變得越發滑稽了。
秋凝雪捧着那個溫熱的杯子,欲言又止地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很快,之前那名發言的官員便在長官們的目光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重新站了出來。她向上首的天子彎腰行了禮,又向秋凝雪拱了拱手,才重新開口。
措辭與之前相比,溫和了很多:“下官冒犯,敢問丞相,為何要将三營将士提前召回京城。”
秋凝雪将杯子放到一邊的幾案上,向她點點頭,言簡意赅地說:“以我看來,柳卓如手握京中大半兵馬,遲早會生變。所以我在入獄之前,派人給三營送了信,囑托她們秘密回京。若是事有不測,立刻進京勤王。”
在場之人,甭管心中有沒有信這話,此刻都很有默契地開了口,誇秋凝雪深明大義、忠勤王事。
祁雲照在旁邊默默聽着她們的對答。
如果之前有人告訴她,一個人會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像聖賢書上寫着的那樣,将君王放在第一位,她也是不信的。
以己度人,如果将她放在秋凝雪的位置上,她也會立馬調動兵馬,但絕不是為了勞什子勤王,而是為了增加籌碼,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秋凝雪的确是像他所說的那樣做的——他在入獄前,努力給舊部傳了一封簡信:請她們不必顧忌自己,若京中生變,即刻入京保駕。
她前幾日在看到這封密報時,簡直百感交集,一連幾日都沒睡好覺。所以今日在聽到下人禀報時,才會匆匆結束騎射,跑到這裡來。
她下意識地看向了坐在堂下的秋凝雪。男人穿着一身灰撲撲的袍子,正好擡眼望過來,但在與她目光相接後,又按着不可直視君王的規矩,飛快别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