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醫令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松了口氣,說:“臣去熬藥。”
天子點點頭,又叫住她,突兀地問:“來時,你看見清嘉殿外的桃花了嗎?”
太醫有些摸不着頭腦,小心翼翼地答:“……是?”
“知道那裡的桃花為什麼開得那樣好嗎?”
“臣不……”
“因為那裡埋過很多人。”
“陛下恕罪!臣……”
祁雲照打斷:“不要說不該說的話,你會平平安安的。”她看着病人始終皺緊的眉,又補充道:“再順便拿副安神湯來。”
“是,臣謹記。”
熬藥是需要時間的。祁雲照坐在床沿,将目光落在病人的身上,陷入沉思。
要公開他的性别嗎?
秋丞相名動天下,賢德遠播,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景仰他!就算柳卓如不知從哪兒找到了他和蠻夷王儲來往的書信,将鐵證放在朝堂上,依然有很多人不願相信。
但如果秋丞相隻是個男子……這些便都不是問題了。即便還是有人敬佩他、善待他,他也不可能再威脅皇權。
這樣的結果當然很好。
可是,失去了權勢地位的秋丞相,要怎麼生活呢?有人景仰他,便有人仇視他。如果他的秘密成為了天下共知的奇聞,那麼,即便是陰溝裡的老鼠,努努力,也能踩他一腳了。
皇權可以庇護他。祁雲照可以将他收進後宮,依然像禮敬老師一樣禮敬他,像愛護親人一樣愛護他,但秋凝雪會樂意嗎?
不管他是因為什麼換上紅裝,走上朝堂,他都做得很好,比世間絕大多數人都做得更好!這樣的人,應該不會樂意餘生都被困在後宮。
那就讓這個秘密,成為她與秋凝雪兩個人的秘密吧。但他之前就提過辭官,這樣的話,秋凝雪一定會舊事重提——她不想放他走。
真是好令人為難的選擇。但和在邢獄裡那會兒相比,已經算是甜蜜的煩惱了。
祁雲照放棄了給他整理衣冠、沐浴更衣的打算。她将秋凝雪的衣服恢複了原樣,讓人在西暖閣燒起地龍,小心地将人抱了過去。
那就當作什麼也沒發生,什麼也不知道。
如果秋凝雪哪天真的起了異心,她再親手揭開這個秘密,将其公之于天下。
天子終于下定了決心,淺淺地勾起一個笑。可這點兒好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她看着太醫令開出來的藥方,眉心越蹙越緊。
她不通藥理,隻是剛剛登基那會兒,怕自己哪天就被人毒死,所以粗淺地讀過幾本醫書。
可就算她隻是個初學者,她也知道這張藥方是真正的虎狼之藥。
君臣佐使,樣樣都是猛藥……可能還沒等這副湯藥起效,這些藥物就先要了他的命。
太醫端着那碗藥,站在一旁,征詢天子的意見。她确實是治病的人,但很多時候,該怎麼治病,都不能由她拍闆。
祁雲照捂着頭,沉吟道:“沒有其他法子了……那就給他灌下去吧。”
她看着老太醫将人扶起來,想喂他喝藥。但男人太過虛弱,根本喂不進去。老太醫便隻能拿出一個漏鬥,口中不斷喃喃低語。
祁雲照蓦地有點兒難過。
她剛剛左思右想,考慮了那麼多,可能都要白費了。
*
祁雲照不喜歡提心吊膽地等待半天,最後還是一個壞結果。幹脆便不再過問,吩咐太醫仔細照看、有好消息再來通知她。
她還有很多事要忙。
虎贲中郎将王信傍晚時就來求見了 ,說是要來彙報關于盧琦部的情況,但其實是來求解藥的——她讓人喂的東西真的隻是顆小糖丸,一時半會兒哪有什麼解藥。于是隻好給人一通加官進爵,将人暫時打發走。
王信估計是以為她對結果不滿意,非常惶恐地帶着虎贲衛搜查柳卓如的黨羽去了。披堅執銳的甲士整日整日地在京城巡查,直鬧得滿城權貴都不安甯。
祁雲照故意放任她鬧了兩天,才去太醫院随便尋摸了一顆藥丸賜給她,安撫住這條瘋狗。
柳卓如是真的自盡了。她派過去的羽林剛剛圍住柳府,柳卓如便知事敗,一根繩子吊死在了卧室。這個結果對祁雲照來說是最好不過的。她安慰了幾句傷心的小妹妹,允許她私下祭拜。
盧琦和那些跟随她反叛的将領全部身死。而盧琦府上那些夫郎和子嗣,則被收監,進了刑部大牢。
聽說盧琦身死的第二天,之前那個被她們母女強搶入府的小郎便跑到京兆尹自首,說自己之前遭人脅迫,誣陷了丞相府的江小姐。
京兆尹是個很聰明又識時務的人,馬上受理了這個案子,報到禦前。祁雲照親自過問了幾句,給江佩蘭翻了案,将她無罪釋放,放歸回府。
之前盧琦跟着柳卓如得勢時,曾經花過重金買通獄卒,故意折磨江佩蘭。現在這孩子的情況比秋凝雪也好不上多少。
祁雲照是真有些憐憫已故的淮陽侯了——總共就兩個後人,結果親生孩子和收養的孩子都是一身傷病。便派了兩個禦醫到丞相府,為江佩蘭診治。
江佩蘭謝恩離開。在宮人的攙扶下走下長階時,正好與一名來清嘉殿複命的羽林擦肩而過。
那個人很年輕,職位估計也不是很高,甚至滿臉風塵,但是沒有人敢看輕她。周圍幹活的宮人在見到她之後,都很恭敬地低下了頭,将周圍的地面掃了又掃。
——因為她們,都是天子意志的代行者。
少年天子依舊像往常一樣,待在清嘉殿裡,或讀書寫字,或騎射習武,甚至很少接見朝臣。
但不同于以往的是,一道又一道的政令從這裡發出。有人因此被殺,舉家傾覆,就在一夜之間;有人被拔擢升官,多年堅守,終于得到回報。
被很多人或鄙夷或輕視地贊頌過仁德的天子,不知什麼時候,就積聚起了巨大的力量。人人喪膽自危,害怕禍臨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