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琦帶兵圍府之後,丞相府到處都是一片愁雲慘淡。
但秋凝雪本人卻很平靜。外面呼聲震天,叫嚣着要拿下叛國罪人秋凝雪,他充耳不聞,給自己換了身得體的衣服之後,問站在他旁邊的玉絮:“我的香球呢?”
雖然他将其稱之為香球,但是裡面鎏金銀香球裡面,放的并不是什麼風雅的香丸,而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他放在身邊戴了很多年。
玉絮當然知道那裡面裝的是什麼——那藥還是他親自配的。玉絮的本意是給秋凝雪留着防身,但這麼多年,他從未用過,卻始終貼身帶着。
玉絮起初茫然,但沒多久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以至每次給他戴上那個鎏金銀香球,都是擔驚受怕,後悔不疊。
此刻,他捏着那枚香球,頃刻間淚流滿面,說什麼也不肯給。
秋凝雪扶着椅子的扶手,嗓音中帶着濃濃的倦怠:“給我吧……咳咳……我想死得有尊嚴一些。”
玉絮痛苦地流着淚,慢慢松開手,交出了那個香球。他也是男子,當然明白,如果秋凝雪在獄中身份暴露,可能會遭遇什麼。
秋凝雪将香球接過來,慢慢挂在腰間。他蓄起力氣站起來往外走時,玉絮仍然在無聲地哭泣。
秋凝雪駐足。他已經習慣了在人前保持嚴肅的威儀,用尖銳的棱角迫使她們不要靠近。這麼多年過去,幾乎已經要忘記怎麼安慰人。
他隻能生硬地說:“别哭了……櫃子裡有戶籍憑證和銀票。如果可以,你拿着東西離開吧,找個沒有風波的地方生活。”
“哭久了,對眼睛不好。”
他走了,留給玉絮的最後一句話是保重。
盧琦帶兵圍了府,但在秋凝雪出府後,反而沒有見他。出面的是一個十分眼生的校尉,闆着臉公布他的罪行。
秋凝雪沒有力氣反駁,也不想做無用的辯解,便隻是沉默地看着這些曾經跟着他出征的士兵。
盧琦興許還念着幾分莫須有的舊情,沒有故意折騰他。這讓他被押到刑部大牢時,還留有幾分心力和官員周旋。
他低頭瞥了眼被扔在地上的囚服,又看向對面趾高氣昂、滿臉惡毒的人,臉色平淡:“你便這麼确定我會輸嗎?”
對面官員臉色一白。
朝堂上的争鬥,不到最後一刻,是誰也說不準誰勝誰敗的。也許今日零落成泥,明日便峰回路轉,得了上天眷顧。
何況,朝中半數官員,都受過丞相的提攜。西北的邊疆處,還有一支跟着秋凝雪南征北戰,理論上絕不可能輕易背叛的精兵。
……秋凝雪表現得太過鎮定了。仿佛此地不是陰森的邢獄,而是她們丞相府的後花園。
很多人都開始懷疑秋凝雪還留有後手。
他便被客客氣氣地請進了一間還算舒适的牢房。但随着朝堂上的形勢越來越差,随着刑部官員一次又一次徒勞無功的逼問提審,他的處境也變得越來越差。
好在沒有人對他動刑。
他被迫換了一間牢房,在刑部地牢的最深處。那裡陰森,寒冷,連一扇小窗也沒有,是真正的不見天日。
他本來就病了月餘,又突然蒙受牢獄之災,整日懸着心,害怕暴露身份後連最後的體面都保不住,身體每況愈下,咳血已經成了常事。
沒有人會給他藥。
連最基礎的食物也沒有。看守的獄卒,每日隻會給他一碗清水,一碗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稀粥。
他強忍着身體的不适,拼命咽下去。可是到後來,連清水和馊臭的稀粥也沒有了——刑部要逼他認下通敵叛國的罪名,要逼他低頭服罪。
他不能。
他不害怕死亡,但是不能背負這樣的罪名。老師對他有大恩,他不能辱沒已故淮陽侯的門楣,不能讓老師死後,還因他沾染罵名。
秋凝雪無數次撫上腰間那個香球。
死亡,對他來說,一直都是一件無比誘惑的幸事,尤其是現在。隻要死去,就不用再忍受無處不在的病痛,不用費盡心力隐瞞身份,不用再處理亂七八糟的事情,不會被猜忌懷疑、不會被提防,也就……不會再傷心。
可每次他想打開那個香球,腦海中又會浮現出曾經的承諾。
他答應過老師要好好活着,也答應過玉絮,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尋死。
所以連主動走向死亡也是不允許的。
隻能忍受,直到敵人的屠刀落到身上——沒有人能救他的。
沒有人能救他,所以,能不能原諒他違背諾言……秋凝雪蜷縮在髒污的稻草上,又一次将那枚香球握在了手中。
老師……我也想好好活着。
可是太難了……他要撐不住了。
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總是讓秋凝雪想起生父,想起他歇斯底裡的謾罵,想起他手中高高揚起的戒鞭,想起幼年時那些被他關在黑屋子裡、仿佛沒有盡頭的日子。
他一直很怕黑。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很少,一個是老師,一個是貼身陪了他很多年的玉絮。不管是老師還是玉絮,都會在夜裡,永遠給他留一盞昏黃的燭火。
這裡沒有人會給他點燈。
這裡隻有饑餓,疼痛,髒污的稻草,還有無處不在的、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
他的身體越來越疲憊,越來越沉重。腥甜的氣息萦繞在唇舌之間,他卻如釋重負,露出一個解脫一樣的笑容。
他好像看見老師了。老師還是記憶中的那樣子,一身月白色的直裰,站在梅樹下,顯得風流而儒雅。她歎息着看過來,問他怎麼将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
……
不知從哪裡吹過來的冷風,将老師的歎息聲帶走了。
秋凝雪再次有意識時,一個獄卒正端着一碗清水,小心地喂他喝。他的身體下意識地吞咽起來。
那人見他醒了,很高興地笑了起來,又端了一碗清粥,小心地喂給他喝。她走之前,還偷偷往他手裡塞了兩個燒餅。
燒餅已經冷了,沒有剛出鍋時那種熱騰騰的香氣,也不如那時松軟,硬邦邦的,磨得他嗓子生疼。可他很珍惜這樣的善意。
他不知道那個獄卒為什麼會幫他,但第二天,他便深深地後悔了。
那個隻與他有一面之緣的獄卒,渾身血迹地倒在了他的牢門前。隔得太遠,他甚至不知道對方是生是死,隻看見兩個和她同樣打扮的獄吏,像拖條死狗一樣,将她拖進來,又拖出去。
這裡太黑了,他其實沒怎麼看清那個獄卒的臉,隻知道她應該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