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開玩笑,就是小黑,它就在那呢!”
還是什麼也沒有,看着夏油傑言之鑿鑿的模樣,沖田不由得抖了抖。脖頸出吹來陣陣涼風,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仿佛真的有什麼不可說的存在站在自己身後。
大山氣惱了,“你們不要再和他們玩了,我媽媽說了,夏油傑是被詛咒的孩子!是個掃把星!!你們和他玩會倒大黴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才不是掃把星,我可以證明,小黑……”
“啊啊啊啊,真的有鬼啊!”
“嗚嗚嗚,掃把飛起來了!它追着我!”
小小的夏油傑驚慌失措又絕望萬分,他站在原地,終于忍不住含着一泡淚轉身拔腿狂奔。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路上的面孔模糊,聲音失真,一切都被他抛到身後。
“妖怪崽子!”
“我好害怕,離我遠點!”
“這孩子,建議你們帶他去看看精神科,再去寺廟……”
嗡——
一陣頭暈目眩的電音傳來,混雜其中的隻有男孩沉重的喘息。
夏油傑腳下分明的路又開始模糊不清。他的步子漸漸慢下來,隻能透過朦胧的眼淚仔細分辨每一個岔口。
巨浪襲來,将一切沖散。海面泛起泡沫,每個泡沫都偷走一點聲音,五條悟耳邊響起清晰的童聲。
“一切都是真的,我确信着。但全世界都在不容置喙地勸我回頭,我漸漸分不清這些。”
六七歲的夏油傑扶地,坐在了他的身邊:“社會裡,人類必須得言行趨同。這讓我愈模仿,愈像個自言自語的異類。”
五條悟摘下墨鏡,奇異的看着他:“能不能用五六歲的口吻和老子說話,你這家夥ooc了哦。”
“好嘛好嘛,satoru。”男孩有些無奈。
他看着滿天的泡沫招招手,引來期中一顆。氣泡破裂,心不甘情不願的将咽下的秘密吐出來。
輕柔的女聲回蕩在這片天地,撫平岌岌可危欲将傾覆的大海。
“不要怕小傑,還記得小智嗎?你和他一樣都是被選中的人哦,你要勇敢起來!”
男孩眼裡泛起複雜的情緒。有點難過,有點愧疚,更多的是懷念,密密麻麻的,全是與年齡不符的心緒。
“媽媽要強、獨立、傳統,她很堅韌,像全世界的母親一樣充滿愛意。她不再強迫我去看精神科醫生,而是一面為我滿世界調查一面用動漫來安慰我。”
夏油傑的眼神溫柔到哀傷:“她以前從來不看動漫的。”
“不知者不怪,這是媽媽告訴我的。從那天起,我告訴自己——我是被選中的,我和他們不一樣,強者是該守護弱者的,否則一切将毫無意義。”
“你找到了你的錨點。”五條悟笃定。
“是的,我找到了。”
男孩輕輕哼笑着。
“維系這裡的咒力不多了,正好,這也是最後一段回憶了。”
他指向前方,頓了頓,又換了個方向。
遠處的海面鼓動,仿佛下一刻就會躍出一頭噴水的鲸魚。
*
夏油傑睜開眼睛,他正站在小學教室的門口。
都提醒他要謹慎一些了,這個不靠譜的——他的的黃油小餅幹是無糖的了!
他在心中宣布。
不過——夏油傑四處看了看,按照機制來講,分給他的應當是美夢。
陽光透過玻璃窗灑進來,空氣中飄着粉筆灰的味道。
表演完奧特曼漂浮術的夏油傑被孩子們當做了小智般的人物,清脆的笑聲陣陣傳來,像是被風拉響的風鈴。
沒有竊竊私語,沒有恐懼,沒有躲閃,甚至沒有異樣的眼光。
“果然啊,”夏油傑輕歎。
他放松下來準備安心等待五條悟拉他離開,突然,他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已知,琥珀記憶匣的機制是吸取噩夢換取美夢。
又已知,噩夢是過去的真實記憶所化,而他現在在做一場美夢。
那麼可得……我去!自己的過往不就全部曝露到五條悟面前了嗎?!我去,我去,我去! !
夏油傑抓亂頭發破了大防,整個人羞憤欲死到幾乎原地炸裂,恨不得馬上以頭搶地撞死在這裡。
什麼美夢,這純純是一場的噩夢吧!
老天爺!破老天!!可逮着我作弄! !這兩三天的,他想死的次數比過去幾十年加起來還要多!
“傑!過來玩啊!”
這邊陰雨連綿到要長蘑菇發黴,那邊陽光燦爛的笑聲朗朗。
幾個孩子嘻嘻哈哈走過來,将夏油傑從羞窘中拉出來,拖到陽光下面。
夏油傑一怔,有些躊躇。指尖的溫熱不似作假,燙的人心熨帖,心中的褶皺都要被捋平了。
——但這應該是……應該是屬于十年前的夏油傑的。
現在的夏油傑——
“傑,你扔飛機扔的最遠了!”沖田期望的把折好的飛機遞給他。
他接過去,面色複雜的看着它。
“傑?”有人拍了拍他的小腿。
他低頭,看到一張熟悉的小臉——是小時候的自己。
“你在做什麼?”小夏油傑歪着頭問。
他和自己真不一樣,眼神清澈,沒有陰霾。
“我在等人。”他聽見自己說。
“喔,那我陪你等吧。”小傑蹲到他的身邊,“你們約的幾點啊?”
“不知道。”
“那約的什麼地方?”
“不知道。”
小傑驚訝地仰頭看他:“那你怎麼等的到他?”
“等得到的。”夏油傑看着他的眼睛笃定的回答,“我知道他會來,所以我在等。等的到的。”
小傑愣了愣揚起笑容:“那太好了!我不孤獨,你也不再孤獨了!”
“那我們先一起回家吧!”
他猶豫了一下,牽住那隻手跟着他往前走了幾步,停了下來。
“怎麼啦?”小傑好奇的看着他。
“需要你幫個忙。”夏油傑說着,蹲下身将紙飛機塞給他。
“将它放飛出去吧。”
小傑開心接過,對着尖角哈氣,輕輕一擲——紙飛機劃出漂亮的弧線,飛向遠方。
這是屬于過去的夏油傑的,現在的夏油傑,已經不再需要了
他有了屬于他的——更好的。
*
回家的路上,小夏油傑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你可以跟我說說嗎,你等的那個人?”
“他?
夏油傑跟在後面,想起五條悟,步子越來越慢。
“他是個臭屁包,幼稚鬼,傲嬌怪。”
夏油傑說着說着忍不住輕笑起來。
“他是在往後數第十年降臨在我的星球上的。”
“欸?”小傑停下來看着他,“小王子?”
他擡頭問:“你很喜歡他?”
“嘛,”夏油傑笑歪了腦袋,“那小子是很讨人喜歡啦,沒有人會不喜歡小王子吧。”
“是嘛?”小傑眨巴着眼睛,“有點搞不懂——”
他轉過去低聲喃喃:“除了你也沒人會覺得五條悟可愛吧?”
*
【我說不想用手将水撥成心形——看,這才是世界】
“我與人群是有隔離的,我在普通人面前有一種優越感、一種傲慢。我不再懼怕人群,因為他們如此愚蠢弱小。我不再尋求理解,因為他們并非我的族群。”
小傑為五條悟指去。
前方霧氣化水,飛速聚攏成清晰的投影。
夏油傑在教室裡值日,窗外的夕陽那麼濃烈,像一團不熄的焰火要将一切燒化。
他聽見混在人群裡壓低的嗤笑聲。
“又是夏油最後走啊。”
“聽說他今天中午又遲到了,有人看到他拿着棍子和空氣搏鬥。”
“真是陰森森的,活該一個人……”
夏油傑不再是幾年前聽到這種聲音還會沖上去反駁感到傷心的存在了,他隻是默默的黑闆擦放進槽沿。
袖口沾了粉筆灰,他懶得去拍一拍。深藍的校服早就凝滿了常人看不見的黑紫色汁液。那是他今天中午與怪物搏鬥時沾染的。
走廊傳來摩擦地闆的聲音,夏油傑本能側頭,足球擦着臉側撞上了水漬未幹的黑闆。
“喂,優等生,”平頭男生用腳尖勾起足球,“昨天巷子裡多管閑事,老子現在看你怎麼管。”
他脖子上勾着蜈蚣狀的怪物,那怪物正用口器撕扯着他的皮肉,此刻鎖定了新獵物,幽幽盯着夏油傑。
蜈蚣撐長身體向他探來,夏油傑聞見股股腥臭。他滿臉冷汗應付:“我昨天隻是不小心撞到了你,沒必要帶人堵我吧。”
這東西,昨天他吃了一隻,但反複抓也抓不盡。
他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時甩出手裡的闆擦,闆擦裹挾着他的力量與怪物相撞炸開。
“媽的,還敢打老子!”
“嗚啊!”夏油傑太弱太小了,他又不能将特殊的力量對準普通人,與一衆高年級的學生厮打在一起難免負傷。
太陽完全墜落了,不屈的烈焰也有焚盡的一天。
又被罰了一周衛生的小夏油傑走在路燈下,看着新到手的黑玉,搓了搓發青的臉側嘿嘿笑出來。
“媽的!”五條悟跟着罵了聲。
小傑驚的踢了他一腳:“小貓咪不準學髒話!”
“老子哪裡是貓了!”五條悟氣惱的把他提溜起用力晃甩,發狠到要把他腦子裡的水全甩幹。
“你幹嘛去管他們的死活,你這個眯眯眼果然壞掉了!”
“我沒有壞掉!”小傑被晃的想死,尖叫一聲,“我隻是傲慢!很傲慢!”
“也可以說是清高?總之,我以一種智者的姿态去看一群未開化的猴子,所以也從不為猴子的無知置氣難過。”
五條悟就這麼舉着他,一動不動的盯着他。
小傑也不慌了,眯眼笑着:“别這樣看着我啊,我可并不為此愧疚。在傲慢以前,是他們先将我踢出了他們的世界。”
五條悟定定的看着他,是極力忍耐的樣子。
“這是代價,就像束縛一樣。你得允許我這樣。”
這個時候的五條悟比以後活潑很多,也單純很多,他努力措辭向他描述。
“誰管你這些啊,笑的太假了吧!”五條悟就這樣舉着他死命的晃。
“知道真實卻因為否定要靠錨點才能讓自己确信自己不是個精神病!這樣的眯眯眼也太遜了吧! !”
“沒辦法啊,”小傑的笑輕的像歎息,“大海太容易迷失了。這麼堅定的satoru隻有一個,我是個要靠自我洗腦才能确定一切不是高燒時的谵妄的弱者。”
五條悟被這樣真誠溫軟的聲音誇的面色泛紅,他大聲道:“才不是!敢于自我剖析的傑超酷的!說正論的傑也超——酷的!”
他喵喵叫着,拉長尾音。
小傑被他哄的笑起來,比之前的笑多了些重量,“你也開始自我洗腦了嗎?”
“才沒有,”五條悟将他放在地上,蹲下來盯着他認真道,“老子說過,傑很強的,所以隻要傑高興,怎麼做都可以。傑變成今天這樣已經很努力了。”
夏油傑眸光浮動,像是起霧的大海,一切掩于霧後海下,所有思緒被主人克制的收斂。
如果他知道以後,就不會這麼說了吧。
“不過以後的傑比現在坦誠了不少。”
五條悟的吐槽如洪鐘撞上心牆,小傑眼睫顫了顫。他退後兩步,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蒼藍,聲音裡是五條悟抓耳撓腮也讀不懂的東西:“你看出來了。”
“畢竟太明顯了,眯眯眼的演技超差的。”
小傑低低笑着。誰說的清是演技差,還是疲憊的靈魂遇到熟悉的倚靠便再懶于喬裝呢?
地面陡然震動,大海掀起波濤,小傑輕輕飄起向海裡去。
他越退越遠,眼睛卻一瞬不瞬盯着熟悉的蒼藍。其中的渴望,眷戀,貪婪沖破迷霧撞入五條悟視力很好的眼睛。
五條悟不自在的嘀咕:“有必要嗎,又不是見不到了。”
“可惜了,老子本來還想要挾你看看另一段夢呢!”
小傑已經徹底沒入海中,厚重的大海被壓成一維的照片,照片撕裂開來。他的聲音也斷斷續續像壞掉的磁帶,他倒浮在海裡,一直以來像被截斷的右手終于伸出去,隔着打不破的維度描摹少年稚嫩的眉眼。
“沒辦法,那個還是太狼狽了些。就給‘我’留點顔面吧。悟有本事,就讓他自己告訴你吧。”
五條悟蹲在世界邊哼哼唧唧。
*
路遙遙無盡,天沉沉欲雨。夏油傑的步子越來越慢。
這條走了十幾年的路在扭曲異化,明明是不講理的夢境,但冥冥中有道聲音惶然催促——停下來,停下來。
“不跟我來嗎?”孩童拉不動他,轉頭問道。
街邊的銀杏葉簌簌作響,夏油傑将自己的手抽出來。
“你發現了。”
男孩紫水晶般的眸子漸漸化作流動的黃金。
街邊的商鋪依次坍縮成水墨般的虛影,唯有腳下的闆磚固執的向前鋪展。
“你到底是誰?”他冷聲問道。
對面的“小夏油傑”歎了口氣,身形逐漸拉長、變化——
潔白的希臘袍,金色的發與眼,手心腳背,各有兩處深深的釘印。
“這是第一次正式會面,但我以為你會記得我。”
少年模樣的人面上顯出深深的失落。
——是他!木偶劇院響起的聲音,離奇夢境未露面的诘問者。
夏油傑喉結滾動,後退半步。少年卻面無異色,裝出的失落與眼裡的輕佻褪去。他看向遠方,态度莊重而深沉。
“世界要裂開了。”少年這麼說着,“在你最珍重之人死去之前。”
最珍重之人?
想起死亡,夏油傑就想到倒在地上面染塵土,靈光熄滅的五條悟。
他的指尖開始顫抖,卻竭力克制着:“不自我介紹一下嗎?”
“我嗎?是神明,也是詛咒。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該回答那個問題了。”少年看向他。
此時夏油傑才注意到,對方金色的眸子印滿了深深淺淺,密密麻麻的黑色絲線,如同被暴力鉗斷的黃金上的裂紋。
“拯救世界嗎?”夏油傑想起被爆頭的理子,被破腹的五條悟,“應該不用問了吧。代價呢?我的代價是什麼?”
神明依舊叩問:“即便未來迎接你的是遺忘,是落入凡塵,是永恒的孤獨?”
夏油傑剜了他一眼:“感官已經在喪失了,我也沒得選啊。都已經開始了,這樣的痛苦……就讓我一個人承擔到底吧。”
“你已經發現啦?”他褪去嚴肅,輕快起來。
“你的味覺、嗅覺、觸覺會一一退化,世界将離你遠去。你的驕傲、你的一切會做為沙塵,流向永填不滿的命運裂縫,沒有人能再将你拉出,你将永堕于此。”
神明做下預言。
夏油傑站在形狀唯一分明的石闆上擡頭,天空依舊灰蒙蒙的,他卻能夠望見現實的蒼藍。
天地一片沉靜,少年任他如此,默不作聲看着他。
夜蛾老師大概在焦急的處理各種事物;硝子不知道醒沒醒,會不會喂蚊子,會不會有人趁虛而入給她帶來危險;理子回了家說等我們忙完的消息;悟、悟大概看着他以前的醜樣狠狠笑他,但黃油餅幹還是給他做三倍糖好了,以後也沒多少機會給他做了。
世界搖晃起來,萬物開始燃燒崩塌,他看着墜落的天空,看着上升的蒼藍,不去看神明的眼睛,聲音輕的恍若歎息:“這樣挺好的。”
——不是他們,就好。
神明心口燃起星火,他後仰墜入火海,焚為填埋大地的土灰;真正的大夏油溺入翻滾的海水,化作深海升騰的泡沫。
天地徹底崩裂,一邊火光滔天,一邊濤瀾洶湧。夏油傑與五條悟就在震顫搖擺的焰火與海水間遙遙相望,他們相視,忽然一笑,不約而同逆着湮滅向彼此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