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冶城攻破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孫策這邊,這天喬蔓正巧來孫策書房替呂範送糧草用度的賬本,案頭散落的軍報恰被穿堂風掀起一角。她慌忙俯身去撿,喬蔓心道真不是我故意看的,素白指尖剛觸到那張薄紙,墨色字迹便如淬毒的利刃,剜進眼底——"答賀校尉:可屠東冶"。
宣紙上的"屠"字似在扭曲變形,喬蔓耳畔嗡嗡作響,茶盞"當啷"墜地,碎瓷濺起的水花混着翻湧的腥甜漫上喉頭。她踉跄後退撞翻博古架,青銅觚的脆響驚不破滿室死寂。那個總在她面前展眉輕笑、說要護江東安甯的人,此刻竟在軍報上落下這道催命符?顫抖的指尖反複摩挲着字迹,她甯願此刻目盲,也好過直面這浸着血的真相。窗外蟬鳴驟歇,日光穿透窗棂,卻照不暖她發冷的指尖。
孫策?屠城?
這絕對不可能!
喬蔓攥着被揉皺的軍報奪門而出,布靴重重踏過青石闆,帶起的風掀亂額前碎發。他喉間泛起腥甜,滿心隻有一個念頭:必須問個清楚!
可沒跑兩步他便清醒過來,此時孫策此刻正在與嚴白虎的弟弟和談,若貿然闖入,必定壞了江東大事。
喬蔓将軍報死死塞進衣襟,轉身往馬廄大步走去。或許在曠野疾馳中,能讓他亂成麻的心稍稍平靜。
喬蔓策馬奔出城郊。馬鞭狠狠揮下,白色馬長嘶一聲,四蹄騰空踏碎滿地殘陽。獵獵風聲掠過耳畔,可無論如何疾馳,那觸目驚心的"屠"字始終在眼前晃動。他猛地勒住缰繩,望着天邊翻湧的火燒雲,掌心無意識地摩挲着馬鞭,暗自發誓:等和談一結束,就去找孫策,非要他親口解釋清楚不可。
等到殘陽将天邊染成血色,喬蔓握緊缰繩,剛要調轉馬頭回城。忽聞遠處林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伴随着犬吠與呼喝。他勒住馬,隐在山道旁的巨石後,隻見孫權身着玄色獵裝,腰間佩劍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與朱然并辔疾馳而來。
"此番定要獵得那吊睛白額大蟲!"孫權揚鞭指向遠處山巒,目光如炬。朱然緊随其後,手中強弓已搭箭上弦:"仲謀放心,我這狼牙箭專破虎骨!"馬蹄踏碎枯葉,驚起林間歸鳥
“快些,一會兒天就晚了”
“……”
他們的談話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我長兄把那人給殺了。"這是孫權的聲音
"嚴白虎的弟弟嚴輿?"朱然甩了甩馬鞭
"哼,他竟敢……我長兄一個手戟……他還跳……死了……"
“……”
喬蔓攥着缰繩的指節驟然發白,嚴輿不是來求和的嗎,為什麼要殺掉他,他喉間泛起鐵鏽味,喬蔓整個人都不知道怎麼回去的,經過江畔時,明明是初春,喬蔓聞到江水氣卻湧起一陣陣惡心,那些血腥的畫面又反複出現在喬蔓的腦海中,廬江圍城屍橫遍野,那才是真正的孫策嗎?孫策在月下刻墓碑,對着赤水說再不吃魚,此刻卻與軍報上猙獰的"屠"字、刑場上堆疊的屍首重疊,在視網膜上烙下刺目的猩紅。
喬蔓腳步虛浮地踉跄進書房,懷中被冷汗浸透的軍報硌得胸口生疼。他抖着手将那張染着草汁的宣紙展平,"屠東冶"三字在案幾上投下陰翳,像一道未愈的傷口。喬蔓失魂落魄的回來,來到孫策書房,把懷裡的軍報拿出來,放好在孫策案幾上。
孫策掀開營帳時,縫隙裡漏下幾縷碎金般的夕陽。見喬蔓靜坐案前,他眉眼舒展,笑得眉眼彎彎,玄色大氅在青磚上掃出沙沙輕響,身上還帶着幾分寒氣,三步并作兩步挨着人坐下。案幾上的青瓷壺還冒着熱氣,他執壺的指尖掠過對方袖口,那抹淺灰是今早目送這人出城時的顔色:“嘗嘗?今冬頭場雪化的水,煮茶最是清冽。”壺嘴傾出的白霧裡,他瞥見喬蔓垂在膝頭的手正攥着衣角,指節泛白如霜。
孫策指尖剛觸到喬蔓發涼的手腕,便察覺對方如受驚的鹿般驟然瑟縮。
“對不起,我…我…”
“你怎麼了?”孫策聲音放柔問“可是哪裡不舒服,遇到什麼事了?”
“我最近隻是有些害怕…我看見死了好多人,我看見好多死人,之前的,眼前的,敵人的,同袍的,還有做夢!”喬蔓猛的握緊案幾的邊緣道“我夢到你圍廬江城的場景了,我看着城内的慘相,累累傷兵,蔫枯了的樹,随意丢在路邊發臭了的屍體,上面還圍繞着幾個蒼蠅。城裡沒有一絲人氣兒,像是鬼城,不時傳來幾聲凄厲的尖叫。
喬蔓貌似進城前的明媚陽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憎惡的炎熱,悶熱的空氣中傳來熱浪,裹挾着的腐爛味道直沖喬蔓鼻腔,她感覺自己像是被無形的結界束縛在這座城裡了,每走一步都覺得困難。
“我看到,廬江城内官府糧倉内已經一粒糧食也沒有了,城西又有一批人啃食屍體。一年,城内已經死了好幾萬人”
說着說着淚水糊了喬蔓的眼睛“我害怕……”她蜷縮起來“我真的害怕……我想要回家…”
“别怕,這亂世本就是殺人人殺,你不殺他,他也會來殺你,我是從屍山血海裡一路拼殺着爬出來的。”孫策伸手輕輕撫過她顫抖的發絲,指尖帶着戰場上磨砺出的薄繭,卻格外溫柔“與其這樣坐以待斃的被别人殺死,不如自己奮力拼殺,博一個太平盛世”
“你想要回家,我便幫你找家”
喬蔓把頭從膝蓋裡拿出來,含着淚花的眼睛看着他“就不能…少殺一些人嗎?”他的承諾擲地有聲。
孫策的動作驟然一滞,掌心的溫度似乎都涼了幾分。他望着喬蔓眼底破碎的星光,喉結滾動兩下,最終将那些鐵血話語咽回腹中。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在寂靜夜裡格外清晰,他沉默良久,才伸手擦去她臉頰的淚痕,聲音不自覺放軟:“若能少流血,我何嘗不願?”
“你為什麼要要殺掉嚴輿?他不是來求和的嗎?”喬蔓問
“求和?不過是狼子野心的障眼法!那嚴輿打着求和的幌子,卻執意要與我單獨會面。他妄想在席間近身刺殺,待我拔刀震懾,這懦夫吓得渾身發抖,破綻百出。”孫策冷笑一聲,語氣中滿是鄙夷,“這般鼠輩,我不過随手一擲手戟,便要了他的狗命。留着他,日後必成大患!”
“原來…是這樣。”喬蔓話音剛落,還未從怔忡中緩過神。
“那你為何要殺除了王晟等人滿門?”喬蔓又追問。
“那老匹夫當年跟我爹拜過把子,結果我前腳
拿下吳郡,他後腳就想給我挖坑!啧啧,這不是吃飯砸鍋嘛?你說,我能饒了他?”
“那你為何要屠城?”這次喬蔓帶着顫抖
“屠城?!”孫策“嚯”地從榻上蹦起來,袍角帶翻了案上的茶盞,茶水在竹簡上暈開深色痕迹也渾然不覺,“我何時……”剛要扯開嗓子辯解,餘光瞥見案上皺巴巴的軍報,尾音突然拐了個彎,臉上瞬間綻開狡黠的笑,“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啊?你不會把‘屠東冶’當成屠東冶城了吧?”
他哈哈大笑道:“喬瀼瀼,你這識字水平,還得練啊!”說着突然壓低聲音,學着老學究搖頭晃腦的腔調,“此‘屠’非彼屠,乃‘破’也!”
話音未落,孫策突然垮下臉,腦袋耷拉得像霜打的蘆葦,連發冠上的玉墜都跟着晃出委屈的弧度“原來你剛才在怕我?”
“我現在很傷心,要哄”
喬蔓抿了抿嘴“對不起”
“不夠不夠”孫策耍賴道“最少誇十聲‘孫郎天下第一俊’”
喬蔓張了張嘴最後還是說不出來,他故意湊到跟前,溫熱的呼吸掃過耳畔:"怎麼,誇一句就這麼難?還是說......"他壓低聲音,帶着幾分促狹,"你心裡其實不這麼想?"
喬蔓臉色發紅,把頭一撇。孫策見狀,索性整個人擋在他面前,雙手抱胸,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不誇?那我可就一直堵在這兒了。"說着還晃了晃腦袋,發冠上的玉墜叮當作響,"十聲而已,又不會少塊肉。"
喬蔓垂眼盯着自己交握的指尖,喉間發澀:“對不起,我隻是在擔心,那些手段會失了人心。”話音落地,帳内燭火突然噼啪炸開一朵燈花。
孫策也收了玩笑:“我要的從來不是這些反複無常之人的人心。”他冷笑一聲,嘴角勾起的弧度滿是嘲諷,“牆頭草的忠心比薄紙還輕,今日跪地稱臣,明日便能捅你一刀。我不屑!”說着突然起身,大步走到輿圖前,掌心重重拍在“江東”二字上,“我要的,是治下百姓能吃飽飯、睡好覺,是萬家炊煙永不熄滅!”
“占據江東一定要這樣嗎?”喬蔓仰起臉,濕潤的睫毛在眼底投下細碎陰影,與孫策眸中翻湧的暗潮無聲相撞,“就不能尋一條和平共處的路?”她下意識攥緊腰間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大學課堂上教授的諄諄教誨——“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江東氏族不該是我們的敵人,若善加引導,他們完全可以成為盟友。”
“呿!”孫策猛地轉身,靴跟碾過青磚發出刺耳聲響。“這些人都是賤骨頭!你對他們好,他們便敢踩着你的背往上爬;隻有亮出獠牙,他們才知道誰是主,誰是仆!”
喬蔓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指甲幾乎刺破皮膚。她當然知道曆史走向,也明白眼前人終将倒在刺客的箭下。想到那些隐藏在暗處的危機,喉間泛起苦澀:“你可知最近坊間都在傳什麼?都說你暴虐嗜殺,罵名如潮水般湧來......”她上前半步,目光灼灼地望着孫策,“古人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樹敵太多,終非長久之計。”
孫策背對着她伫立良久,營帳外的夜風卷着砂礫敲打帳幔。他忽然開口,聲音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在打下這片江東基業之前,我沒有朋友。”他緩緩轉頭,月光勾勒出棱角分明的側臉,眼底卻藏着化不開的陰影,“寒門出身,無依無靠,除了以戰養戰、殺出一條血路,我還有别的選擇嗎?”
“我隻殺不服從我的人。”像是虞翻這些人,雖然敵對,但孫策以禮待之,得到他們像是得到了寶物,還成了很好的朋友。
“本來大家也不是因為什麼深仇大恨而厮殺,都是争權之戰。若能納為己用,我孫策的酒杯,永遠為能共事之人而舉。”
作為理科生的喬蔓本不通權謀,卻在随軍征戰的歲月裡,從呂範的兵法韬略中悟得幾分門道。她垂眸思忖片刻,忽然擡眼:“你是想恩威并施?以武力震懾心懷不軌者,再用權柄籠絡可用之人?”
“但大族根基盤根錯節,表面上奉為座上賓,實則是與虎謀皮。”孫策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籠絡大族是飲鸩止渴。大族的本質是剝削老百姓,剝削老百姓意味着失去民心,失去民心,孫氏基業不過是沙上築塔!”
“算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想想等我平定了嚴白虎,我就要上表朝廷,為大家請封,你可有什麼想做的官職?”
孫策這話說的狂,你想做什麼,我就能讓你當什麼,但喬蔓卻沒有質疑這一點,他想了想道“我想要想子衡一樣,領兵”
孫策指尖轉着酒盞忽然頓住,挑眉看他:“當醫師不好麼?偏要去前線吃風沙?”
“子衡起初也不會打仗。”喬蔓激動道“曲阿戰後你給他增兩千兵卒、五百鐵騎,如今他能獨當一面。我雖是醫師……”他忽然攥緊腰間磨舊的劍柄,“但别忘了我原本是個士卒,聞得見血腥味,也握得住刀槍。”
“好好好!”孫策笑着用指節敲了敲喬蔓的額頭,“隻做個領兵的太屈才啦!你既能治病救人,又跟着子衡學了治民的本事……”他忽然掰着手指頭數數,“等平定了嚴白虎,索性讓你當縣令!像子衡那樣,既能管兵又能治民,如何?”
“縣令?”喬蔓一愣,指尖下意識摸向腰間的藥囊——他從未想過自己有天會脫下醫袍、執起官印。燭光映得孫策的眉眼格外明亮,那眼裡的期待像把火,燒得他胸口發燙。他重重點頭,腰間舊劍随動作輕晃:“好!若真有那一日,定叫治下百姓人人安康,連路邊的石頭都得誇你孫伯符會用人!”
孫策聞言拍腿大笑,震得帳頂的牛皮繩都跟着晃了晃。他抓起案上的酒壇往陶碗裡倒,琥珀色的酒液濺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痛快!就這麼定了!”兩碗相碰時發出清脆的響,他忽然壓低聲音,笑得狡黠,“等你穿上縣令錦袍,我要親自敲鑼打鼓八擡大轎送你赴任——讓全江東都瞧瞧,我的軍師有多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