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這小孩興許是吃我做的飯吃熟了,隔三差五過來蹭飯。我記得他家大人對他不好,這孩子身上總是帶着傷,他又很怕疼,青紫一塊就要哭一個晚上,那會兒他就老來我這兒哭,吃飽哭累就睡覺,也不回家,總是我趁夜裡悄悄把他抱回去,怕他爸哪天發現他夜不歸宿打死他。”
“喜歡撒嬌耍賴,遇事不分輕重……”木生想了會兒,評價道:“這孩子真是不知廉恥。”
“……”謝林川:“你其實很讨厭小孩兒對吧?”
“倒也不至于到不知廉恥的地步,這孩子其實挺可愛的。”說到這兒,謝林川歎口氣,不自覺踩入“别人家孩子”的圈套:“你要是有他一半怕疼我就省心多了,也不至于疼成那樣一聲不吭,半夜爬起來吞止痛藥。”
木生:“……”
談起這事,謝林川越說越來勁:“明早就去醫院看看,這心髒的事兒又不是小事。我剛剛想起來,那會兒給你拔骨環的時候,你就差點心髒爆開,就是當時事發突然我沒來得及追問,說不定已經是久病落根了,你别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
“好了,”木生連忙打斷他:“我知道了……後來呢?你接着講。”
“……”謝林川話音一頓:“我講到哪了?”
木生提醒他:“你半夜偷小孩兒回家。”
“哦。”謝林川想起來了:“反正,就這樣過去了一段時間,應該也有幾年吧,那孩子很快長大了。
“……應該有十四?”
謝林川回憶着:
“我記得他問我為什麼女孩兒有及笄禮他沒有。”
“就是問完這個問題沒多久以後,他有連着兩個多月都沒來木屋。那會兒已經入冬了,快過年,下了很大的雪,我挺擔心他,怕他是被他爸媽打太重了沒法來,但平時去他家鋪子,他爸媽正常做生意,就隻是少了個兒子,卻也沒見人找。”
這次木生沒有搭話,像是聽的入了神。謝林川便接着道:“後來就聽說,他爸媽把孩子賣了。過年來村子裡的戲班會收小孩兒,一小袋大米是一個男孩兒,半袋米是個女孩兒。”
謝林川停頓了一會兒,聲音很輕地說:
“據說他被帶走的時候不太聽話,被打斷了一條腿,戲班子給大米的時候還克扣了些。他爸媽不太樂意,但沒辦法。他被賣掉後沒多久,夫妻倆就又生了個女兒,隻是沒活過秋天就死了,女兒死掉以後本來還想再生,結果那女的因為想兒子,就這樣病死了,病又染給男的……倆人幾乎是前後一起沒的。”
“那個時候災荒,”木生察覺到講故事的人似乎不算高興,出聲安慰道:“……都是人吃人,他們也是沒辦法。”
謝林川聞言望向他,良久,把臉埋進木生頸窩,鼻尖周圍草木味淡的讓人捉不住。
被埋的人有些癢,但沒有躲開,他又睜眼睛,問道:“你要睡了嗎?”
謝林川狠狠吸了一口,搖頭。
“我後來又見到他了。”謝林川說:“那個小孩兒。”
“不說了,”木生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你不喜歡的話可以不講。”
“沒什麼喜不喜歡的。”謝林川親了親他額頭:“……是要哄你睡才講的,你怎麼一點都不見困?”
“……”木生避開了他這個問題:“你繼續說吧。”
“大約過了兩年,那個戲班子又來了。唱大戲的時候我見到他。他變了很多,瘦了,也長高了,我花好久才認出他。”
“他腿壞了,走路不快,也沒法唱,就在底下給人端茶倒水。”
謝林川頓了頓:“他還活着,我很高興。他穿得更薄了,手腳都生了凍瘡,沒遮掩。那會兒冬天生凍瘡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了。我便去買了手套襪子,打算先悄悄送給他保暖,再想辦法帶他離開戲班……”
聽到這兒,木生愣了一下,卻沒有立刻說話。
他沒有想到,在他以為自己形容枯槁,拼了命不想讓謝林川看到自己醜态的時候,謝林川卻隻看到了他骨節之上生長的凍瘡。
講故事的人卻不說了。見謝林川沒繼續往下講,木生才問:“襪子手套,你後來送給他了嗎?”
謝林川搖頭:“沒有。”
“我那個時候身上的劫縛比現在強很多,除了身體好點以外,幾乎和一個平常人沒有區别。那戲班子領頭的四五個人五大三粗,硬碰硬肯定不行,我本想趁戲散的時候将人帶走,卻剛好碰見,他正把手伸到村裡一屠戶的口袋裡。”
“那孩子也看到我了。”謝林川說:“他吓了一跳,很快就跑走了,我沒看到他有沒有真的偷,也來不及把東西給他。”
木生沒有說話。
“戲散場的時候,他又來找我,很急地告訴我,他沒有偷東西,”
謝林川頓了頓:“他說,是班主讓他随便拿點東西交差,他隻是試試,他剛剛什麼都沒有拿到。”
“你相信嗎?”木生忽然開口,莫名較起真兒來:“他可能隻是想騙你帶他走。”
謝林川的語氣十分肯定:“我信。”
木生似乎對他這個答案十分意外,追問道:“為什麼?”
“我當時來不及與他細說,他們戲班子要點人頭,他很快就跑回去了。我跟着他們去了戲班子臨時住的地方,看到他們收「作業」——除了台上唱戲的以外,他們每個人都要交一樣自己今天偷的東西。”
“他沒東西交,他們把他拖進柴房。我試圖悄悄進去将他帶出來,但我被發現了,為了不打草驚蛇,我隻好說我是村裡人,大過年的,要讨戲台子上的什麼物件兒沾沾喜氣。這村子的人很信這個,裡頭的人果然不再打,讓他去把我要的東西拿過來。”
“他一直低着頭,我沒看清他的臉。但聽到屋子裡的時候班主讓他從我身上摸出點東西将功折罪,他沒摸,我便先一步給他了。”
木生拿臉頰貼了貼他的手心。
他沒有睜眼,聲音很輕地又重複了一遍:“你是個好人。”
謝林川苦笑了一聲:“是嗎?”
“我本以為那點錢能讓他平安的度過夜晚,那是大年夜的晚上,他年紀還小,因這世道吃了那麼多苦,我想他至少要過個好年。”
他輕歎一口氣,接着說:“可卻隔日,他便不見了。戲班子丢了人的事兒鬧得沸沸揚揚,停在這村裡一整個正月,後來,我們在山裡發現了他。”
“冬日的狼太餓了,這麼瘦的孩子也能做口糧,大雪蓋了痕迹,雪化了,人才發現了他的骨頭。”
謝林川皺起眉,接着說:
“他手裡一直攥着那把錢——那是我在柴房門口給他的。他是要還這錢才進了山,隻是沒來得及跑到木屋,就被狼叼走了。”
木生半晌沒說話。他摸着他的手腕放到唇邊,貼他的手心。
就這樣呆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這不怪你。”
“……不該給你講這個。”謝林川的眉舒展開,去吻他,歎道:“聽了這個,你該做噩夢了。”
“不會,”木生道:“都過去了,善惡有報。”
“是啊,”謝林川聲音平靜:“隻可惜,當時的我等不及了。”
木生微怔。
“他不孤單,那是我第一次破劫縛,法力隻回來了不到萬分之一,卻也夠了。”
男人撫着他發絲,語氣平和。
“我為他屠了整座山,當時所有的人和狼,都給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