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木生來到研究院的第七年,大學畢業後,這位外語系的大學畢業生被牽扯到一起高校精英學生綁架案中,他與同學校一共三十三名學生一起被綁到了郊外,卻在三天後,所有人都被放了出來。
接受筆錄采訪的時候其他學生仍然驚魂未定,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禦城大學各個院系的精英,有人未來會成為有名的作家、演員、生物學家、律師、醫生,每一張驚恐不安的臉上都帶着方從象牙塔中離開的稚嫩,和大難不死的無助和恐懼。
他們一緻表明,木生已經死了,就死在他們面前。警方立刻開始在荒郊野嶺尋找木生的屍體,結果卻隻找到了一些面目全非的碎塊。
死亡證明開的格外快,他的遺物很快就被處理,而這個早就應該在焚燒爐裡被烤成灰的人,實則卻是被軟禁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地方。
裴峰不知道關于他涉及的那個案件的完整始末,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能在研究所堅持這麼多年都沒有瘋掉,他隻知道,這個特殊又漂亮的男人已經被軟禁了很長時間。
但他在研究所的待遇并不糟糕。他有正常的一日三餐,也被允許聽音樂或者讀一些書,甚至可以和工作人員一起看影片。除定期他要接受身體檢查和腦部測驗以外,他就像是一個不能從高塔中下來的長發公主——除了不能出去之外,他其實過的就是正常人的生活。
但奇怪的事情很快發生了。
裴峰來的晚,所以不明白之前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他隻是很快意識到,當時很多研究院裡的工作人員都愛上了木生。
這些執迷探索的瘋子們很少對人發生這樣的感情,因此當他們愛上了一個人,那種愛就已經可以達到癫狂的地步。
有些人甚至會因為某天能夠見到木生一面而感到興奮不已,人與人之前的嫌隙由搶奪慢慢産生,但在木生面前,所有人又都是善良的。
他們會下意識地親近他,關注他,喜愛他,為他的一颦一笑而牽動全身。
當裴峰發覺時自己也身處其中時,已經為時已晚。
研究所的大火燒了一夜,燒去了目前存在數據庫中近五十年的研究成果,燒去了不計其數的精密儀器和未完成的研究項目。
每一樣都價值連城。
調查的初步結果是,為了将木生從研究所救出的研究員們自發的策劃了那起大火,裴峰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有意無意地幫助過他們,但等他回過神時,研究院已經一片火海。
幸好裴鳳城及時趕到,不僅壓下了自己人燒研究院的消息,還将木生控制了起來。裴峰踉踉跄跄地從火海裡跑出來時,看到了中年男人一向溫和的臉,他如臨夢境一般渾渾噩噩,四處搜尋木生的身影,被裴鳳城一個耳光狠狠地扇醒了過來。
裴峰永遠記得那個場景:漫天大火,四處都有爆炸的聲響,濃煙厚郁到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火光迅速照亮黑夜,一身白衣的瘦削青年赤着腳,從廢墟中一步一步地走出來。
當時的天已經蒙蒙亮,火勢太大,裴鳳城帶來的人一時無法滅火。數十位研究員被困在研究所裡甘願為一個人去死,而那個人有些疑惑地回過頭,似乎不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當他回過頭,卻看到了更多的、他的“朋友們”,被裴鳳城帶來的精兵壓制在地,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癡迷和貪婪,每個人都目眦欲裂,狼狽不堪,眼睛卻亮的如同山間鬼火一般。
木生被囚禁了太長時間了,沒有接觸過陽光的皮膚白到透明,墨發已經長到了快及腳踝,長睫緩慢而怔愣地擡起,迷茫地看向面前的一切。
無數的狙擊槍瞄準線在他胸口彙集。
他猶豫了一秒,随後向前走去。
他走向他的信徒,走向那些被壓制住的瘋狂的愛慕者。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壓制暴動者的士兵忽然齊刷刷地松了手,長槍齊鳴,如同一場祭奠。
男人立于火海之内,卻隻是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四周的火焰。
他擡手制止瘋狂向他撲來的似乎想要将他吞噬的愛慕者,随後化了一道符咒下壓。
泥土翻滾,廢墟陷落,湮滅了熊熊燃燒的烈火,和其中已經被燒焦的屍體們。
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垂下眼,眼神略過四周被他壓制的傾慕者,随後輕飄飄地看向了那個已經七年沒有見到過的、平凡的、秋日日出。
“我可以為他們贖罪。”
蒼白的青年與泯滅的火光中宛若神祇,卻輕聲祈求寬恕道:
“所以,請您不要處罰他們。”
他笑了笑,語氣溫和而平靜。
“若是有人需要付出代價,那就把一切罪責,都推到我身上吧。”
于是有了後來的那些刑罰。木生立刻被劃為危險人物,但沒有證據這些人是由他控制,就連實驗數據也無法證實他曾經有過控制研究所上下幾乎五百來人的行為。
這些年裴峰加大對他的審罰力度,試圖在他的記憶裡或者幹脆就是逼迫他講出當年實驗室爆炸的真相,可木生對此表現得一無所知。
他像是根本不知道那天是怎麼了。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要這樣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他們做了什麼。
可他還是太危險了。
一個簡簡單單的“不知道”,幾乎讓裴家傾家蕩産。
項圈。
骨環。
吐真劑。
他再也不允許與人交流,不允許進食正常的食物,實驗強度根本不考慮他的接受程度的加倍,手腕腳腕都被拷上沉重的鎖鍊。
裴鳳城剝奪了他的“人權”,他沒有反抗,是因為這是他自願為那場火災付出的代價。
沒有人提起,其實根本沒有任何證據指向那個無辜的青年。如果他真的罪責難逃,也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不是在這裡忍受數年的非人折磨。
因為隻有把這一切都歸罪于他的有意指示,歸罪于一個内心變态的超能力罪犯由于對于逃出的渴望潛伏七年,控制研究人員為自己制造火災,才能讓這件事情盡快了結。
結案報告沉痛而完美,充滿了對一個青年的控告。
沒有人在乎他的罪責是否成立。
他隻是不停地被實驗,痛昏,又醒來。
是完完全全的私刑洩憤。是折磨。是懲罰。
曆城不加掩飾地冷笑了一聲,張戈同沈懷真都沒說話,陳默開始摳地上的泥土,毛正義聽不下去地走出了帳篷。
謝林川皺了皺眉。
他很煩躁,想抽煙,也想問問裴鳳城,他這些年做的豐功偉績,是不是用的都是這種手段。
難道僅僅是因為木生不會反抗嗎?
難道僅僅是因為他說,他願意為他們贖罪嗎?
難道僅僅是因為法不責衆,所以需要一個替罪羊嗎?
難道僅僅是因為,他擁有了強大的能力,就生來需要接受這樣的虐待嗎?
人喜歡造神。
又喜歡把神毀掉。
謝林川的眼眸冷了冷。
太荒謬了。
邵祁的信息還要繼續查,曆城已經開始着手,災民的統計名單上沒有他,這人很有可能是跟随救援隊一起過來的。
災區重建,醫療隊,特警,行動隊,志願者,記者,學生,什麼人都有,每天來往送人接物的貨車司機都不一定是同一個人,一查起來,便如大海撈針。
白珏繼續調查屍體,他跟曆城今晚會随平關山小學師生一起下山,到了山下進行進一步屍檢。曆城則想試着從市區的數據庫查一些蛛絲馬迹。為此他還磨了謝林川半天,後者才願意把陳默借給他用一晚上。
有這麼個計算機好手,他的辦事效率能更快上幾十倍。
牛仔服的少年剛剛睡醒就被人塞了個筆記本拎到臨時搭建的帳篷裡,陳默揉揉眼睛,看到曆城時着實愣了一愣。
平頭男人朝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見”的“好”字還沒出口,就見少年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嫌惡的表情,扔下筆記本電腦就跑,被謝林川堵了回來。
“不想跟他工作也得工作,老子養你打遊戲還得挑人,沒這個道理。”
謝林川盤着手,看着難得有點人氣兒的少年樂不可支:“再說了,曆大隊長不就是訓過你體能嗎,又不是要過你的命,你那麼讨厭他幹什麼?”
陳默跟他争辯不來,他跟曆城可謂水火不容,可就是越不容,謝林川越高興,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他試圖從謝林川和帳篷門的縫隙裡穿過未果,于是狠狠瞪了謝大隊長一眼,表情極其幽怨地歎了口氣。
謝林川回醫療隊的時候木生已經醒了,形容蒼白的青年正在捏着一張白紙出神,旁邊的一人一兔玩的不亦樂乎,遠看就是一個大團子和一個小團子,近看才能看出是丁小陽和大肥兔。
木生頭發微長,搭在眼睛上,鼻梁高挺,長睫在初陽的日光下微微顫動。
美人就是美人。謝林川心中微歎,怎麼人家三四天發燒一臉憔悴相,到他這兒反而怎麼看怎麼順眼。
難道我也是着了他的道了?謝林川心道。
想是這麼想,親近美人的步伐不能怠慢。謝林川揉了揉小男孩兒的頭頂,笑着打了個招呼道,“你這小子怎麼來了?”然後自然而然地一屁股坐到了木生身邊。
丁小陽不敢躲,怯生生地叫了一句:“謝叔叔。”
可惜他唯美人為先的謝叔叔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了。
木生在看畫。謝林川看到畫上人的臉,不免心神一動。
半個小時前,他們才确認了屍體的身份。
可此時,木生就已經拿到了邵祁的畫像了。
無論情況如何,從昨天預判泥石流,到預判第二次火災,再到這幅畫,木生總能做到事事先人一步,這不免有些讓人心生警惕。
“看什麼呢?”謝林川眼神微沉,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地湊到他旁邊随着他的視線一起看畫,一邊随口問,“你認識?”
他挨得很近,天天跟妖魔鬼怪打交道的人,對誰都沒有距離感。這麼沒輕沒重地一湊,下巴就幾乎挨到了木生的胳膊上。
木生看了他一眼。
“認識。”他收了靠謝林川的那隻手,點頭道。
答應得還挺快。
謝林川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眯了眯眼。
“小陽畫的,說是昨天看到了放火的人。”木生把那幅畫大大方方地交給他:“你們似乎已經不需要這個了。”
謝林川沒接,暗金的瞳孔盯着木生的眼睛,知曉他一定已經知道他們查到了什麼地步,倒也沒覺得多意外,而是直截了當地問:“你怎麼會認識他?”
“他是負責過我的研究員。”木生平靜地回答道,“實驗室每天接觸我的固定研究員不多,他就是其中之一,我記得他的臉。”
“那你知道他叫什麼嗎?”
木生有點猶豫地搖頭。
“……好像是姓邵。”他說,“我記得他們都叫他邵教授。”
“記得還挺清楚。”謝林川哼了一聲。
木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研究院裡最年輕的教授,大概隻有三十幾歲,人又長得很有辨識度,記住他在所難免。”
木生心平氣和地解釋道:“況且,他負責我了很多年,朝夕相處的人之間,如果還不記得長相,那豈不是反倒像是我在騙你。”
謝林川沒答話。
那隻兔子又開始往木生懷裡鑽,被他撈出來扔給了一邊的丁小陽。
那兔子真的重,小男孩差點被一隻兔子砸趴下。
“你又在懷疑我嗎?”木生沉默了一會兒,問。
“沒有。”謝林川立馬否認。
是有點。他在心裡想:但是他們懷疑你,不是我懷疑。
謝林川抿了抿唇,解釋道:“他的确是那個縱火犯,但不在災民名單裡。在此之前他失蹤過很久,我們不知道他是怎麼混上來的,現在還在查。”
後面的他沒說。木生擰起眉來。
“失蹤?”他皺眉。
謝林川點了點頭。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木生的手指開始無意識地搓被單的角。謝林川看着他把那塊棉布搓得都是皺褶,才先開口打破了僵局。
“我聽說,”他清了清嗓子,說:“裴峰喜歡過你?”
他這話題轉換的太快,木生眨了眨眼,有點發愣。
“應該是吧。”他想了一下平時裴峰在自己面前歇斯底裡的樣子。
“很多人都喜歡過我,”木生說,“你不是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