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聲聞卻誤會了,以為沈寒枝是格外憐憫自己,對自己多了些偏疼偏愛。他心中郁氣有所消減,對二人在如此迅速便親近了關系而甚感欣慰,頗為符合他的期望。
沈寒枝繼續說出第三點:“雖是進了普濟院,可你不能隻吃閑飯,平日裡像登高爬梯、灑掃漿洗的粗活,你要幫襯着幹,此外你還需要出去尋工以補貼财用。如今普濟院裡除了老弱婦孺之外,其餘人都在鄰近的縣鄉裡做工或幫農,盡可能自食其力,你也不能例外。”
好好好!為了接近沈寒枝,不但要食黃虀白飯還要當碎催做小工?!傅聲聞沒想過第三個要求這般苛刻,不由得腹诽心謗起來,面上卻不曾表露半分,暗暗琢磨:她既對我心生偏惜,那麼我再裝一裝孤苦伶仃的樣子,且不說能否少幹一些髒累活計,至少可以同她形影不離吧?
于是,傅聲聞滿目期許地望着她說:“院内雜活我責無旁貸,可是外出尋工……我不敢,也不願意獨自離開普濟院,我隻想寸步不離地跟着你。”
對上那雙閃動熠熠光亮的清眸,沈寒枝的妖心翩然跳動。她暗道奇怪:怎麼世間美男不計其數,偏偏面對傅聲聞時,妖之天性尤易作怪?
沈寒枝移開眼神,抑住散發着歡愉情緒的妖心,說:“罷了,我允許你随我一起外出尋工,但我不大明白,你為何這麼想跟着我?”
傅聲聞堅定道:“在厝堂時,我躲在香案後餓得快要昏死過去,彌留之際便在心裡向神靈起誓,若有誰能給我一口吃的,我定為其當牛做馬,此生不離不棄!沒想到方才許下心願,你便撞到了香案,而那顆供果也被撞落在地,滾到了我的面前……”
沈寒枝始終認為沒有誰能夠對某個人不離不棄,即便待她如親子的師父也是願意獨自闖蕩江湖而不帶她的,傅聲聞又怎會如他所說那般不離不棄?
她沉吟片刻,拉起闆車繼續行走,邊走邊道:“你還是不大了解我,才會以為跟着我便能衣食無憂安然度日,實則不然。傅聲聞,我隻追求自己認可的公道,看不慣誰便要殺了誰,譬如勒死魏關埔那般賊人,于我而言是家常便飯。我自知罪孽深重,走在路上随時都會被天雷劈死。你執意同我一道,難道不怕蒙受無妄之災,受我牽連嗎?”
傅聲聞并未馬上作答,而是把銅鎖揣入懷中收好,故作思考一番後才謹慎開口:“依我之見,你殺的盡是當殺之人。若蒼天有眼,便不該傷你。”頓了頓,又道,“何況,我既敢放那場火,便證明了我與你是有相似之處的。”
沈寒枝淺笑一聲,竟同他道了句謝。
“謝我作甚?”傅聲聞有些糊塗。
沈寒枝步子微頓,長舒一口氣,道:“謝你替我美言。隻不過,我很清楚自己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
倒是有自知之明。
傅聲聞不再回應,轉過頭望着黑漆漆的前路與沈寒枝同行,不多時,他視線複而落于她身上,問:“你所說三件事皆在情理之中,不難做到。但我想問,除了為普濟院做事,你沒有什麼事情是需要我為你做的嗎?”又強調,“隻為了你。”
沈寒枝不假思索:“沒有。”
傅聲聞如鲠在喉,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理順心緒才說:“對了,你剛才說你是接管的普濟院,那上一任院長是誰啊?怎會把爛攤子交給你一個……嗯,弱女子……”
他說“弱女子”三個字時有些遲疑,沈寒枝聽了亦忍不住笑:“上一任院長是我師父。”
“師父?”
傅聲聞神色一凜,心想此女已如此心狠手辣,若其師同在普濟院,自己則更需要萬分小心。
“是,我自幼被師父收養,兒時常與他相伴,但至我及笄,師父便遊曆江湖去了,來無影去無蹤的,連我都不知他現在何方。”
傅聲聞略略放心,循循善誘般問:“尊師定是一位公正不阿、不同流俗的大前輩。”
“那是當然!我平安長大皆仰仗師父,若沒有他,我早死在亂葬崗了……”提起師父,沈寒枝神情驕傲,語氣充滿感激,笑容更是燦爛許多,揚着下巴告訴傅聲聞,“我師父為人慈悲、胸懷大愛,一心追求濟世安民,見不得半點人間疾苦。我同他行走江湖時曾遇見三十六具流民屍身橫于路邊,師父便傾其所有将其安葬,後又尋來兩間茅屋安置了那些活着的災民,那兩間茅屋便是普濟院的由來。師父還傳授我武藝,教導我要常懷憐憫之心,說等他年紀大了便将普濟院交給我,要我好好保護院民……結果他自己卻遊曆四方去了!”
傅聲聞靜靜地聆聽她講。
沈寒枝話漸漸多起來:“廟堂盡鼠輩,江湖多英傑,我師父正是這世間最厲害的英傑!江湖上稱他為‘隐客’,隻因他懲惡揚善、行俠仗義從不留名。普濟院的楊老擅捏泥人,手藝爐火純青,僅憑一雙巧手便把原本毫不起眼的泥塊捏成了我師父的模樣!那尊泥像神态活靈活現,深受院民珍視,幾遷院址都不曾遺棄!衆人都将它視為普濟院的守護神,日夜供奉卻不敢叫我師父知曉,畢竟師父尚在人世,若他發現自己的泥像被人供起來,定要當場氣歪了那兩縷白毛胡子!”
傅聲聞随她同笑。沈寒枝看他一眼,說:“傅聲聞,我說了這麼多,也有幾句想問問你。”
“你說。”
“得知是我勒死的魏關埔,你似乎一點都不害怕。”
“我是瞧着你面善,又覺得事出有因,所以不怕。”傅聲聞想到自己的身世,語聲漸低,“況且我說了,我與你有那麼一點像的……”
好在沈寒枝隻當他是個飄零蓬斷尋求收留的可憐人,戶帖還是賤籍,沒作深究。
路遇上坡,傅聲聞伸手抓住闆車,欲将沈寒枝替換下來自己拉車,亦是想借此轉移她的注意力,不想她再問出什麼别的難以回答的問題。
但突然間,他餘光掃見身後閃過一道白影,迅速回頭低呵一聲“誰”,然後靠近沈寒枝并警惕地問她是否發現了異樣。
沈寒枝見不遠處是比周縣的縣衙,便說:“是皮臉怪。”
“皮臉怪?”
傅聲聞記起曾在書中看到過有關皮臉怪的記載,說是此怪常于半夜遊蕩在衙門口,時而哭泣時而嬉笑,喜歡尾随夜行之人,卻并不傷人。
但,妖怎會沒有害人之心呢?傅聲聞心中冷笑,定睛回望,但見一個長身鼓肚、四足細小、頭頂雙角、巨口無齒且長有兩雙眼睛的白臉怪飄蕩在半空約莫有一丈高的地方,發出陣陣低沉而詭異的笑聲:
“呵呵桀桀——呵呵桀桀——”
傅聲聞雙手緊攥成拳,指骨咯吱作響,對妖的厭惡令他不自禁神思緊繃,滿目敵意。他站定不動凝視皮臉怪,而後緩緩蹲下身子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準備投石擊打皮臉怪的肚子。
沈寒枝忽道:“沒必要,它不會傷你。”
傅聲聞手上一頓,不明所以地看向沈寒枝,低聲說:“可它會傷害别人。”
“它不會……”
“你怎麼知道它不會!”傅聲聞發自本能地诘聲駁斥,雙眸亦迸射出淩厲之光。然下一刻他便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于激烈了,連忙轉過頭緩了語氣又問,“我是說,你怎麼能保證妖不會傷人?那是妖,不是人。”
沈寒枝先是驚疑,轉念想到人對妖生來的偏見,便也多了一些理解,斟酌着說:“你這話未免有失偏頗,又不是所有的妖都會傷人。而且若論傷人,難道不是人更懂得如何傷人更深嗎?明槍暗箭、詐敗佯輸,手段之詭詐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有時即便是妖,在人面前也要甘拜下風呢。”
傅聲聞承認自己對這話有幾分認可。
“皮臉怪畏懼日光,白日藏在衙署門前的堂鼓裡,到了晚上才敢出來透透氣。它雖貌醜,卻從未害過人,不過是藏身鼓皮太過寂寥,喜歡做些戲谑之舉引人注意罷了。”沈寒枝朝它擡了擡下巴,“你瞧,它今日沖你笑,說明今日此地沒有冤情,如若改日它對你哭,便是有人銜冤負屈跑來衙署擊鼓鳴冤,求問青天老爺讨個公道了。”
傅聲聞皺着眉頭又看去一眼,皮臉怪的确沒再逼近,隻停在不近不遠的地方搖晃着它那白兮兮的肚皮。
“人大多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上,自古至今未償有變,每逢其時便以一句‘此乃其命不可争乎’敷衍過去。而為妖所害者,往往會被安上‘死于非命’一說。是以災命之根源,乃人也。”沈寒枝面帶微笑言之鑿鑿,說完徑直拉動闆車繼續趕路。
傅聲聞停在原地,疏寒的目光從沈寒枝的背影流轉至皮臉怪身上,猶豫片刻仍用兩指夾住石子朝那渾圓肚皮擲去,隻不過将原本要使的七成力改作了四成。
皮臉怪身形雖肥但行動靈活,一扭一飄便輕松躲開了石子,似與人玩鬧般毫無怒色。
傅聲聞卻賭上了一口氣,暗道即使不殺掉皮臉怪也非得将它趕走不可!他從地上抓了一把石子,聚足氣力揮動手臂的同時撐開五指,彈指間便将尖碎細石盡數刺進皮臉怪的肚子裡。
皮臉怪打了個晃兒把肚子裡的石子撒落一地,然後幽幽轉身飄離現場,嘴裡哼哼唧唧的:“呵呵桀桀——哼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