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苑不想撞見顧寒阙,怕被抓去以色侍人。
等了一會兒才去往淨室,麗奴已經把浴桶裡的水清空了。
麗奴是個體格高挑的姑娘,皮膚黝黑,沉默寡言,面容帶有凹凸不平的可怖燙傷。
她和姜涿都是小侯爺從邊關帶回來的,并非侯府中人,因為有一把子力氣,被留下來做些粗使活計。
日常負責打水,确保主子随時有幹淨的水可用。
麗奴埋着頭走路,誰也不搭理,與共事之人一個眼神交彙都不。
綿苑也沒貿然打招呼,待她離開後才開始收拾。
淨室裡的物品并不雜亂,沐浴的胰子和香膏都在架子上,基本不需要怎麼規整。
小侯爺雖是個戰場上厮殺回來的武将,但行為舉止并不粗蠻或大大咧咧,相反,除去高大的體型,他更像是一個沉着冷靜的有學之士。
從他用的熏香到喜歡的茶葉能窺見一二。
綿苑收拾完就去了隔壁房間,屋内擺放了兩個鎏金的熏籠,空氣中漂浮淡雅的芬芳,清冷怡人。
老太君也用熏籠熏衣,女眷多以花香果香居多,再佐以一些香粉香露拍在衣襟處。
小侯爺用的是一味清冷合香,叫做雪中春信,淡雅悠長,似有還無。
可見他有自己的品位與講究,而不是給什麼就用什麼。
這個現象,讓人有些意外。
小侯爺離京八年,十二歲之後就在邊關長大,原以為耳濡目染之下,行事會更加直率不羁一些,結果卻恰恰相反。
或許這就是一代名将的底蘊,有勇有謀之輩,自然不可能胸無點墨。
八年前,一道軍令把長宣侯遣去了邊關,他心知此戰役無法短時間結束,帶上了夫人和世子。
老太君萬分不舍,卻知軍令難為,有兒媳和孫子跟着同去,一家人在邊關方便相互照應。
那也是綿苑最後一次看見老侯爺,年僅八歲的她隻記得天陰沉沉的,誰也開心不起來。
再後來就是四年前,兵将扶靈歸來,幾口棺材在長宣侯府門外擺了一排,觸目驚心。
老侯爺與夫人戰亡,包括一些親近下屬,棺椁都一同送回京來。
十六歲的世子沒回來,他披挂上陣,代替他的父親,誓與敵軍不死不休。
文武百官為之動容,紛紛誇贊虎父無犬子,人中豪傑。
陛下便命他繼承長宣侯的爵位,另封了鎮西将軍,留在邊關。
這一待又是四年,陸續傳回捷報,二十歲的年輕小侯爺大獲全勝,終于結束了鄢國與西蠻的長年戰事。
陛下龍顔大悅,大軍凱旋後,晉升他為常勝将軍,手握兵權,官拜一品。
沉寂許久的長宣侯府,這才熱鬧起來,門庭若市。
天下太平,簡單四字來之不易,經受過苦難的人更能體會到這一點。
綿苑疊完衣裳就沒事幹了,回到房間裡,蔓語和半蓮都不在。
她從一個小木箱裡翻出一塊黑乎乎的石頭,裝到小竹籃内,搭上一塊布遮掩着,挎上它往外走。
綿苑沒離開麒麟軒,隻是尋了個僻靜角落,借着假山和樹木遮掩隐秘行事。
她差點把‘打硯日’給忘了。
這是民間自發的日子,尤其在十幾年前,極為盛行,打的是一個名為顧硯的通敵賣國者。
他背叛了鄢國千萬人,罪行罄竹難書,人人得而誅之。
因為名字裡帶了‘硯’字,起初是有人用硯台充做他來洩憤,又打又燒的,百姓舍不得硯台,以石頭替之,還會在上面刻上顧硯的名字。
綿苑的爹娘便是死在顧家軍手中,那時她四歲,已經開始記事了。
亂世之中孤兒無法存活,為了一口吃的,她跟上了人牙子,和一群流民一同北上。
人命如草芥,半分不值錢,甚至人牙子都挑挑揀揀的。
饑寒交迫,瘧疾橫生,死亡威脅,人們怨天道無情,怨世道艱難,還怨顧硯作惡,害了許多人。
時日久遠,綿苑倒沒有了那股憤恨,不過她每年還是會打硯,順便祭奠一下她的爹娘。
當初年幼,又為了迫切活下去,連忌日是哪一天都不懂得。
索性打硯日就是父母的忌日了。
綿苑剛把黑乎乎的石頭拿出來,尚未開始,背後便傳來一聲喝問:“誰在那裡!”
她吓了一跳,石頭沒拿穩,咕噜咕噜滾落在地。
好巧不巧,它滾到了來人腳邊,綿苑回頭發現竟是顧寒阙二人,方才那是姜涿的聲音。
“見過小侯爺……”綿苑低頭見禮,一邊要去撿回石頭。
她伸出的手被一把扣住了,顧寒阙的大掌虛虛握在她細白腕間,斂下眼皮打量黑色的圓潤石塊,依稀可辯顧硯二字。
姜涿也看見了,當即臉色一變:“你在做什麼!誰讓你在府中弄這個的!”
“我……”綿苑膽子小,這會兒被抓住手腕,高大的身形堵到跟前來,半是惶恐半是不解。
她連忙替自己辯白道:“奴婢沒有燒紙錢,還請小侯爺明鑒。”
她知道一些府邸忌諱燒紙錢,所以每年隻打打石頭,再對着爹娘的在天之靈念叨幾句,心意到了即可。
這件事應該沒有多麼嚴重,府中這麼多年一直如此,打硯是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可是姜涿卻疾言厲色。
而顧寒阙面沉如水,叫人捉摸不透,雖說沒有問責她,但臉色絕對不算明媚。
綿苑以為是誤會她燒紙錢了才這般,殊不知,姜涿的關注點在這塊石頭上。
簡直想立即傳喚管家,把她發賣了!
可是他的主子卻沒有追究的意思,松開了綿苑的手腕,面無表情道:“下不為例。”
顧寒阙跨步邁過那塊石頭,旋身離開。
姜涿見狀,明白了他的意思,隻能放綿苑一馬,但不忘回頭警告:“麒麟軒不準弄這些!”
綿苑頗有些一頭霧水,遇事不決先認錯:“奴婢知錯了……”
然後眼巴巴的目送二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