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晞,露珠凝結在葉子上,清晨的寒意中夾雜了一點濕潤。
綿苑掐着時辰趕到慎柏堂,步入内間給老太君梳頭。
人上了年紀覺少,老太君又習慣了早起,日日雷打不動這個時辰梳洗。
她坐到梳妝台沒一會兒,就察覺身後婢女換人了。
老太君看一眼鏡面,問道:“綿綿,你不在麒麟軒待着,作何又跑來我這裡?”
“綿綿給老太君梳頭。”綿苑拿起黑檀木梳,輕輕挽起她銀白色的發絲。
老人的發絲經過多年細心養護,柔順滑亮,即便不再烏黑,也如綢緞一般富有光澤。
老太君卻拒絕了,擺手道:“有若桃在,讓她來就行。”
若桃聞言,立即從綿苑手中接過梳子,笑道:“綿綿這是牽挂着老太君呢。”
“确實如若桃姐姐所說,”綿苑趁機請求:“老太君留綿綿在身邊伺候吧?”
“怎麼了?”
老太君擡眼看她,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白生生肉嘟嘟的,誰能想到當年在人牙子手中那般瘦小。
她溫聲問道:“是麒麟軒不好,還是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的,”綿苑搖了搖頭:“我就是想跟着老太君。”
“跟着我老太婆有什麼出息。”老太君道。
“我不要出息。”她揪着小眉頭,隐隐有幾分倔強。
這天真的模樣把老太君給逗樂了:“你這孩子……讓若桃來評評理?”
若桃勉強附和一笑:“誰不知老太君疼愛綿綿,是多大的造化!”
小侯爺領兵打仗,得勝歸來論功行賞,府裡熱鬧了好些日子。
前日,老太君将身邊三個大丫鬟給了出去,着令到麒麟軒去伺候小侯爺,雖說沒有妾室名分,但那隻是顧忌侯爺尚未婚配。
主母還沒入府就弄一堆妾室,不太合适。
通房丫鬟已經算小半個主子了,月銀皆有上漲,還各自給裁了幾套新衣裳。
若桃沒有被選上,她自知不夠清秀,不敢奢望。
心底多少有些失落,沒成想,綿苑竟然不樂意?
“綿綿膽子小,離了慎柏堂不适應。”
老太君笑着安撫:“你别怕,隻要照顧好小侯爺,待他妻子進門,我就做主給你擡身份。”
幾個丫鬟裡,她最中意綿苑,乖巧漂亮,心思又淺,絕不是愛生事的。
一句話,若桃更羨慕了,有老太君金口玉言,幫忙撐腰,還怕沒有好日子過嗎?
更何況小侯爺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綿苑簡直是掉進福窩了!
“可是我就想留在慎柏堂……”綿苑心裡不情願,希望改變這個結果:“老太君留下我吧?”
她不要伺候小侯爺。
去麒麟軒那天,三人正式拜見,座上的男人面沉如水,陰鸷冷冽,一身遮掩不住的肅殺之氣。
雖說衣帶熏香,卻仿佛能聞到暗藏的猩紅鐵鏽味一般。
沙場上回來之人,手中不知多少鮮血,到底與尋常人不一樣。
綿苑敬佩英雄,但更想站在一旁遠觀。
更何況,她也是真心想留在老太君身邊。
早年戰亂,百姓流離失所,餓死不知凡幾,綿苑幼時在人牙子手中,印象最深的便是饑餓,長久的饑餓。
後來她輾轉來到侯府,老太君選中了她,吃好喝好,還教識字。
綿苑慢慢長大,成為老太君的梳頭婢女,這期間,也看到了老人的睿智與堅強。
最開始,侯爺是老太君的丈夫,一騎快馬送來沙場上的噩耗,他戰亡了。
然後侯爺變成老太君的兒子,誰知沒幾年,也跟兒媳雙雙殒命。
現在,侯爺是老太君的孫子,終于凱旋歸來。
她看見過老太君夜裡的淚水,白日又抹幹眼淚,從失去至親的打擊中走出來,一個人撐起長宣侯府的匾額。
對待下人仆役亦是賞罰分明,尤其待她,不乏慈愛。
綿苑并非不知好歹,老太君年事已高,遲早有走的那一日,慎柏堂不可能庇護她一輩子。
道理是懂了,隻是内心并不開懷。
老太君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小姑娘這是還沒開竅。
做侯爺的妾室,不比外面販夫走卒或者配個小厮要好?
即便不為自己考慮,也要替将來的孩子着想,好歹大戶出身衣食無憂,能學武習文。
況且,老太君是真心渴望曾孫,府中送走了太多人,需得多多添丁才好,尤嫌三個通房丫鬟不夠多呢。
綿苑很快被老太君趕走了,讓她回去麒麟軒好好伺候小侯爺。
麒麟軒依着嶙峋假山而建,連接着曲折回廊與半山亭,另一側還有個清水池,景緻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