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不止王重珂,廳裡的兵将有一個算一個,都感到頭暈眼花、呼吸困難,有的甚至惡心嘔吐。
與此同時,體力從四肢流逝,縱然想開口呼救,身體的乏力感也讓他們無法大聲高呼。
都是經曆過生死的悍将,到了這份上,再不聰明的也該反應過來,是被人暗算了。
“是你……”王重珂目眦欲裂,掙紮着想爬起身,奈何手腳不聽使喚,爬到一半就跌了回去。
他隻能吃力地擡起頭,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唯一還能站立的人:“是你……下了毒!”
被他盯住的人一言不發,站在那兒像一尊精美的玉雕,居高投下的視線卻比玉堅、比霜冷,洗去了旋舞時的妩媚,叫人心口發涼。
她越是沉默,王重珂就越發斷定,是她在飲食……或者酒水中做了手腳。
但問題是,這女人一舉一動都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古裝劇看多了還是有好處的,”良久,崔蕪終于開口,第一句話就讓王重珂摸不着頭腦,“至少,能給人提供不少可用的思路。”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那隻右手纖細白皙,雖然經過長途跋涉中的生計磋磨,有些煞風景的粗糙,卻不影響整體美感。
為着便于看診幹活,她故意沒将指甲留長,隻除了雙手拇指。
寸許長的丹蔻染得嫣紅,嬌豔妩媚,甚是好看。
而就在片刻前,這根嫣紅的指甲裡填滿炮制過的藥粉,借着敬酒的機會,悄無聲息地滲入酒水。
藥粉來自于鐵棒錘,這是一種藥草,有治跌打損傷、風濕腰痛的效用,草株開紫色或者黃綠色的小花,很是可愛。
不過自然界中,越是外表可愛的花朵,越是不可貌相,鐵棒錘也不例外。其塊根有劇毒,具體成分是□□,常人口服二到五毫克即緻死。(1)
這玩意兒不難尋,蕭關城外的六盤山裡就有,古時名隴山。崔蕪問了見過此物的老軍醫,又托了當地農人,花了兩三天功夫,好不容易尋了來。
如此大費周章,方才促成今晚的“斬首”行動。
“你到底是什麼人?”王重珂恨得眼睛滴血,卻隻當崔蕪是自己仇家派來的,并未将這小小女子放在眼裡,“你主子是誰?狄斐,還是那姓楊的?我跟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們竟敢暗算……啊!”
他蓦地發出慘叫,卻是連叫都沒叫出來,就被崔蕪眼疾手快地堵住嘴。
她拔出匕首,刃尖帶起絲縷血痕,不過一眨眼,王重珂那隻揩過油水的右手,已經幹幹脆脆地離開手腕。
他痛怒交迸,幾乎嘔出血來:“賤人!我要斬斷你四肢,再拖出去喂狗!”
崔蕪踹了他一腳,讓那張吐不出象牙的嘴怼着青石闆,想開口也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嗚”聲。
廳裡的絲竹聲還在響,奏樂的皆是女子,清一色容顔姣好,衣衫卻是單薄裸露,一看便知是被擄來的。她們受折磨許久,人已有些麻木,眼見廳中生出變故,卻因王重珂未曾開口喊停,竟是誰也不敢住了演奏。
倒是好巧不巧地,替崔蕪掩去了廳中異動。
但在座皆是武将,哪有受制于人卻不反擊的道理?眼看崔蕪注意力都在王重珂身上,有中毒較輕的,不動聲色地積攢半天力氣,此時逮到機會,立刻強撐起身,拔腿就往門口跑:“來人,有刺客!來……”
話音未落,勁風從背後襲來,擲出的匕首釘入左側肩胛骨下方,直接洞穿了心髒。
那人一句話沒說完,人已向前撲倒,手掌拍住門闆,留下個猙獰的血印。
他的垂死掙紮并非無用功,至少驚動了廳外守衛。此二人是不久前提拔上來的,不過短短半月,拖出去的屍首少說有二十來具,深知裡頭這位是稍不順心就動刀殺人的主,心中畏懼得很,因此不敢大聲驚擾,隻隔着門闆低聲詢問:“将軍,可是有事吩咐?”
裡頭的絲竹聲依依響着,許久沒人答話。
一門之隔,崔蕪心念電轉——她不是沒看到守衛敲門後,一幹軍将放光的眼神。他們身中不知名的毒物,又有血淋淋的屍首在前,心知逃跑是不能夠,唯一的生路就是外頭守衛發覺不對,自己進來查看。
但崔蕪如何能讓他們稱心如意?
“都過來幫忙!”她轉向彈曲的女人們,“不想死的,就過來幫把手!”
女人們目光呆滞,沒人應她。
敲門聲還在繼續,守衛的詢問一聲比一聲急迫。崔蕪心知自己不可能在一瞬間同時放倒兩個精悍男人,必須争取幫手。
她不再猶豫,拖起低頭撫琴的女子,将她生生拽到王重珂面前。
“仔細看着這個人,認清他的臉,記住他曾對你做過什麼!”崔蕪厲聲低斥,“你以為低頭閉眼,就能當自己是個瞎子聾子,什麼都聽不見,也什麼都看不見?我告訴你,不可能!這個人就在這裡,哪怕你閉眼塞耳,也無法阻止他對你們欺辱淩虐,反而會讓更多的無辜女子因此遭難!”
“你憤恨,卻無處發洩。你恐懼,卻無人相救。你每日每夜對着這張令人憎惡的臉,忍受他施加在你們身上的侮辱,連夜晚噩夢都逃不開他的影子,就沒想過尋個法子,徹底終結這種痛苦?”
“你不會,我告訴你怎麼做!你不敢,我手把手教給你!他欺辱了你們,你就把他對你們做的,十倍百倍報償到他身上!”
“讓禽獸不如的東西,得到他應有的下場!”
廳裡的絲竹聲不知不覺停了,被崔蕪摁低頭的女子怔怔良久,慢慢站直身,僵木的眼神凝聚起一絲神采。
她猛地撲過去,張口咬住王重珂肩膀,用力之兇狠,像是要從他身上撕一塊肉下來。
***
守衛謹慎地叩了十來下,聽着屋裡絲竹聲住了,自家将軍卻半晌沒吩咐,心知事有蹊跷。
他不敢再耽擱,掄起刀鞘用力撞門,誰知沒砸兩下,門闆卻自己開了。守衛收不住力,險些一頭栽進去,幸而他下盤紮實,好容易穩住身形,無數雙手卻毫無預兆地探出,揪住衣領将人拖了進去。
那些手細白柔軟,雖有勞作磨出的粗繭,卻一看便知是女子之手。原本并不被武将放在心上,十餘隻擰在一起,爆發出的力量竟是異乎尋常的強大,仿佛從地獄中延伸出的雪白藤蔓,鎖定了獵物,叫人避不開也掙不脫。
兩個守衛俱是孔武有力之輩,竟被這些女人硬生生拖進去。不待掙紮,又是七八雙手糾纏上來,死死捂住兩人口鼻。
與此同時,隻聽“吱呀“一聲,門闆在兩人身後重新合攏,上了門栓。
守衛不甘就擒,奮力掙紮,武人的力量到底不凡,将糾纏身上的女人接二連三甩開。然而平日裡溫馴靜默,連大氣都不敢多出一口的女人們好似吃錯了藥,被甩開就再撲上去,哪怕頭破血流也要拉一個墊背。
守衛左右胳膊上各纏了兩三雙手,他本可以輕易掙脫,卻被倒了一地的精壯漢子吸引注意,腦中不可避免地掠過一個念頭。
什麼情況?
将軍和各位校尉,這是……中招了?
誰幹的?華亭還守得住嗎?
這一瞬的分神讓他動作遲疑了,後果卻是緻命的。他隻覺胸口一涼,竟是被匕首洞穿了左肋。
失血帶走了力氣和敏捷,他腦中出現一瞬的空白,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就見刀鋒拔出,又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入。
第一刀瞄準了肝髒,第二刀直逼心髒,落刀精準,毫無遲疑。
女人們終于松開手,看守高大的身影倒在地上,咽氣前的最後一個意識,是瞥見同伴同樣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