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這種規律被打破了,海水尖叫起來。我轉過頭——趕在凱厄斯将一塊更大的巨石扔進大海前。
“你怎麼了?”我問他。
凱厄斯把石頭放下來,他的紅眼睛看住我。我毫無畏懼地回望他,接着他突然很用力皺下眉,似乎在和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較勁,最後他終于決定了什麼,然後移開眼。
“你知道嗎?”他極不自然清了清嗓子,完全忽略掉我前一個問題,“我出生在皇宮裡。”
我覺得這個話題很突兀,但他那樣子又很認真,導緻我不敢表示出來。所以認真思考一下後,我很慎重地回答:“嗯。”真是良好的對話。
凱厄斯很不滿龇下牙,又丢一塊石頭。石頭轟隆落水的聲音吓得我跳起來。他立刻回頭瞪我一眼,我僵住,最後還是小心翼翼重新坐下來。
我很想對他說,不好意思,我無心冒犯,隻是一點小小的回憶在作祟,當然了這點小小回憶也是拜你所賜,所以其實你不該這麼生氣。我能這麼說嗎?
“我記得你和我說過。”為了表示完全沒有不尊重的意思我連忙補充,“在畫室的時候。”就是那個伯什麼島·····對不起還是沒能記住它全拼,我應該感到抱歉嗎,這種長到浪費墨水的單詞。
“對,就是那次我和你說的,我出生的皇宮在伯羅奔尼撒島上。”凱厄斯終于得到一個他相對滿意的回答,這種滿意促使他願意繼續将話說下去。
其實我也覺得這很好,雖然這話題出現的莫名其妙,但至少我們不是像之前那樣兩個人對坐無話——鑒于他一直表現出我們要在這裡坐到地久天長的架勢——一直沉默顯然不是個辦法。而且這樣也能讓他少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我不希望他深究的那部分事身上。
“我的母親身體羸弱,她生下我就早夭,于是我被托養給我父親的其他女人,她們有各自的孩子,一大群,像沒有大腦的青蛙一樣吵鬧,所以從來無暇顧及我。”
聽起來是好悲慘的往事——如果說話者能表現的更難過,這種效果還要翻倍。但可惜說話者面無表情,這就顯得聽衆的情緒波動無用且多餘。
“她們從來不會關心我起居與學習,每天隻顧争吵打扮,以及如何哄我父親開心。她們的孩子無知且愚昧,會因比武失敗砍下我的馬頭,又或者尋找由頭責罰我的仆役,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就好像這樣做他們便能成為勝利者,真是可笑。”
是我眼睛抽風還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會覺得他翻了個白眼。真是好冷嗖嗖一個動作,和故事···這是故事吧?如果是真實經曆沒幾個人能說的這麼平靜冷酷吧。
“我的父親是個昏君,他隻懂讨伐與征戰,卻不懂如何規劃與管理,包括他最初選擇的繼承人大腦裡也全都塞滿一事無成的漿糊。”
凱厄斯還是很面無表情,隻不過這次他眼睛轉了轉看向我,似乎在期待什麼回應。可問題是我能說什麼,他把這種事說的比念課本還無聊蒼白,我倒是想安慰可是情緒完全起不來。
“他沒空來管理自己孩子這點小事,雖然我也不覺得他能管理好什麼。如果不是我後來夥同大臣謀反,将他那愚昧的繼承人殺死,他一輩子努力得來的城邦與财富就将付諸東流。”凱厄斯倒是已經完全進入狀态,他眉頭輕輕皺起,連帶着光潔的額頭上都出現幾條細紋。
“阿特懷柔是個不錯的家夥,他對我忠誠,也富有能力,還有個同樣不錯的兒子。我選擇他負責上任後的政務,并且将我父親留下的女人全部驅逐流放。至于我那些兄弟,他們就樂于蝸居在向我父親乞讨來那一點封地上,我都不必要動手清理他們,他們自己就将所有家産敗光。後來的事情我已經對你說過了。”
他停下來,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還有個聽衆。而很可惜我沒在他意識到這一點前醒悟過來,所以他清晰看到我雙眼無神發呆發愣。
“凱倫!”凱厄斯很不滿叫起來,又一塊石頭狠狠砸下懸崖,“你到底有沒有在認真聽我說話。”
我,·····搖一下頭又立刻點兩下頭,我當然有在聽。所以不要将我像那些石頭一樣扔下去。
“反正,我的父親,我父親那群照顧我的女人,我的兄弟,他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凱厄斯高聲宣布了他的結論。我在旁邊點頭。恩,這真是個良好的總結。
“總之。”他似乎看出我其實大腦空空,便立刻停下刻意加重了語氣,“我的過去很悲慘。”他在我旁邊惡狠狠的說。
你的過去···很悲慘嗎?
我怎麼沒這感覺呢。
顯然凱厄斯也覺得我還是沒明白他的意思,對于這點他很惱怒。于是他一下兒抓住我肩膀,迫使我正對着他。
“那些無能者與罪犯者,骨灰都不知道被風吹去哪個下水溝。過去的人和事都沒什麼大不了。”我愣住,他的手指在我肩膀上很明顯猶豫一下,最終慢慢移動到我背上。
“所以,你不應該再難過了。”
他肯定很少做這種事,因為動作一點都不熟練,力氣大到像在拯救什麼異物入喉的窒息者。
在他的注視下我将膝蓋屈起來臉埋進去,我不知道凱厄斯是不是将這視為我對他不認同的表現,因為他拍我拍的更起勁了。他一邊拍還一邊說:“為了那些傷害你的人和事,他們一點都不值得。你真不應該難過的,凱倫。”他還很認真念我名字,似乎怕我不知道這話是說給我聽。
我很想告訴他别拍了,我都快被他拍斷氣,可惜喉嚨發不出聲音。我的身體在發抖。
凱厄斯卻以為我冷,因為他将一件衣服披到我肩膀上。而當我擡起頭時,他卻目不斜視,就好像這衣服是大風刮來的一樣。
這種情況下我好不容易擡起來的頭又重新低下去。所以凱厄斯又繼續拍我。
我,·····
我在笑,無聲的笑,笑着笑着嗚咽起來。我覺得這太可笑了,故事發展怎麼都不應該是這個走向啊。
他說,我不應該難過。
是我不應該難過。
不是我不要難過。
他覺得我不應該難過。
我堅持不住了。
面具的潰敗比想象中來的還要突然一萬倍,速度快到我都無法相信這面消耗我無數日日夜夜鑄就的城牆,怎麼會是這樣一個豆腐渣工程。
我的身體持續發抖,抖到我自己都覺得荒謬。這種情況下就連凱厄斯都意識到他不應該再繼續拍我。于是他改變方式,他将我抱起來,完全摟進他懷裡。
我不知道我伸出手抱住的是什麼,一場鬧劇,一種秘辛,一個男人,還是别的什麼。
這個擁抱太用力了,用力到我的手指全在發抖,用力到我們之間沒有空氣,用力到好像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擁抱别的東西。
他說我不應該難過。
在所有人都在說你不要難過的時候,他卻說你不應該難過。
因為隻有他看穿我,我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解脫。
過去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在這一刻破開重重迷障,從遠光中向我走來。
我突然很想笑,笑我們如此相似,都是這麼矛盾之人,口是心非。
就好像他剛才那麼一個勁扔石頭不是因為他想玩,隻是因為他想以此吸引我注意力。就好像他剛才給我披衣服,明明是在關心我,但又要假裝自己這完全是無心之舉,并且毫不在意。
我是如此輕易就看穿他,并且在意識到這一點瞬間,也同樣意識到,或許長久以來,他也是如此輕易就看穿我。
我無法直視我對安娜的愛最後不過一場空談,就像人無法長久直視太陽卻不流淚。那種灼燒太痛苦,撕心裂肺。
而每當我想質疑的時候,一種力量,或許來源于幾千年傳遞下來的固有認知,或許來源于對愛的刻闆印象,它太過強大。
它會安慰我,告訴我不必質疑父母之愛,因為沒有一位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正如沒有一個孩子應該不愛自己的母親一樣。
這安慰是一種仁慈,很多時候,它會撫平我内心,清除掉所有過于激烈的情緒,讓我得以重獲平靜。它太強大,強大到屢屢讓我忽視,這安慰背後暗藏的壓迫。
它真正想要清除的不是那些痛苦的情緒,而是我自己。我對這件事情的态度與認知。
正因如此,我再也無法理所當然說出那個詞——那個與愛截然相反的詞——因為那樣我就背叛了這份安慰。
我是沙漠裡迷路的旅人,像渴望清泉一樣渴望着内心安甯,哪怕代價是犧牲掉我自己。
所以我的内心從來都沒有一團亂麻——走出迷宮的線頭一直捏在我手上——而我所做的是企圖忽視它。
但現在凱厄斯撕碎掉海市蜃樓的外衣,他告訴我根本沒有沙漠。
所以我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虛假和平,我需要的是我自己。
胸腔貼着胸腔,我們聆聽着彼此的空洞,像海嘯一樣膨脹起來。
生活并不總是寒冷。
旭日東升。
日光從地平線下迸發出來,光芒萬丈。一陣風将我的兜帽吹開,太陽瞄準機會掃射過來,與此同時一隻手立刻輕輕擋住我的臉。
陽光透過他的指縫,稀疏地灑在我的眼皮上。
我從沒仔細看過日出,不知道原來光明揭破黑暗的那一刻,太陽可以這麼溫暖,溫暖到冰冷的皮膚都在它的觸碰下發顫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