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着膝蓋,整個人灰撲撲的像從泥裡滾過一遭。發間還挂着半截枯草,随着他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他翻了三座山,回到了狐谷。
白亦跪着,膝蓋硌得生疼。偶爾偷偷擡眼,瞥一眼周圍端坐的狐族長老們,又立即垂下頭。正上方,白銀半阖着眼斜倚在座上。
“浮靈珠呢?”蒼老的聲音在洞内撞出回音。
白亦的頭幾乎要埋進胸口:“......丢了。”
“你的修為怎麼回事?”
“......沒漲,還跌了。”
白銀突然冷笑一聲:“去找過你那不成器的哥哥了?”
白亦一個字也沒敢吐出來。
白銀皺紋裡都透着疲憊:“罷了,不問你了,老祖宗我還想多活幾年。”
她撐着扶手站起來,枯瘦的手指在檀木杖上敲了敲:“自己去石牢反省。”
白銀剛轉身要走,忽然又停住,狐疑地回頭:“你沒在外頭招惹什麼情債仇債吧?”
話剛出口她就自己擺了擺手:“是我想多了,就你這個樣子,哪有你哥那惹是生非的本事。"
老人家的白發泛着銀灰,語氣突然輕快起來:“正好你如今回來了,火狐嶺的火狐狸大王你知道吧?那老東西的閨女在招親,你們這代算是廢了,我還是直接培養下一代混種狐狸崽子吧。"
白亦聽得出來老祖宗話裡話外的嫌棄,更不想娶什麼火狐大王的女兒,他想了想,舉起手心虛地說:“老祖宗......其實我、我在凡間的時候,不小心跟個凡人好上了......後來才發現......他是個神仙......”
白銀佝偻的身子抖了抖,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多不小心......”
白亦低着頭不做聲。
“......算了,多大的神仙?”白銀的聲音突然緊繃,“就算再大的神仙......”
“......真龍上神。"
白銀:“…………”
洞口的月光突然被層層疊疊的陣法遮住,幾本泛着青光的古籍和一床繡着狐紋的錦被被扔了進來,差點砸到白亦的腳。他撲到陣法前,掌心貼着流光溢彩的屏障:“……究竟要關我多久?”
洞外的小狐狸甩了甩尾巴,聲音脆生生的:“小少谷主,老祖宗說了,必須把這些都學會,才能出來。”
白亦回頭看了一眼那快堆成山的典籍,歎了口氣,認命伸手撿起被褥裹在身上。
他就這麼坐在地上開始看,脊背抵着冷硬的石壁,時時練,日日練,直到那些字句在夢裡都能淌出來。
一年後。
白亦熟練地演示完最後一道功法,指節屈伸時帶起的氣流攪碎了浮塵,在光線裡劃出幾道倉促的弧線。
白銀伸手解開那裡三層外三層的禁锢咒術,語氣淡得聽不出起伏:“幸好,雖然腦子不好使了,天賦還在。”
白亦:“我可以出去了嗎?”
白銀點頭。
白亦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一名狐族侍從望着那道倏忽遠去的背影低聲道:“小少主性子還是沉穩了不少,若是以前哪裡能夠安安分分地呆上一年。”
白銀沒接話,遠處霞光正漫過枯枝。半晌他才開口:“他們兩兄弟……其實小的那個天賦更好,隻是性子散漫,天不怕地不怕。”
“我以為老大最合适将來領導狐族,他規整,克制,天生就該坐在那個位置上,隻是原來套在框子裡的人失起控來才最瘋。”
“愛而不得,自甘堕落。”
“也不能全怪大公子。”身旁的狐族長老低歎一聲,“當初是那九重天欺人太甚,他們将神女渡劫失敗原因歸功是大少引誘,大少被逼墜落魔界,最虛弱時,連凡鐵都能刺穿他的護體靈氣,更何況是那神女淬了毒的一刀。”
“你也知道那地方……”長老閉了閉眼,“能活下來的,隻能變得妖不妖,魔不魔。”
白銀沉默良久,擡手按了按眉心,像是要壓下某種翻湧的情緒,最終隻是低聲道:“我狐谷幾千年才出一個白珣。”
——天生九尾,靈骨通透,本該是立于雲端的人物。
可如今呢?
“就那麼被毀了。”她像是不忍說出口,卻又不得不承認。
所幸還活着。
可活着,有時候比死了更折磨人。
白銀忽然擡頭,看着白亦離開的方向:“我怕……再折一個白亦。”
“他說的那位上神……”白銀頓了頓,“我曾耳聞。”
那是連九重天衆仙都要俯首稱臣的存在,翻掌間便能碾碎一方天地。
“是我們招惹不起的人物。”
白銀心想,他要早日将白亦帶回正途。
白亦站在石柱後的陰影裡,指節抵着冰冷的石面,硌得生疼。
遠處白銀和長老的聲音一字一句傳來,像鈍刀割進血肉,原來當年哥哥墜落魔窟,不是意外,是被靜竹親手推下去的,妖仙之間注定沒有結果。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白珣半蹲下身在他面前,指尖拂過他發頂,眼角微彎,袖口沾着晨露的清冽氣息說:“哥以後是要做谷主的,我會好好守着這谷中每一位族人,也會好好守着你。"
他哥掌心幹燥溫暖。
可後來在魔界重逢時,白亦帶着龍霖的逆鱗,親眼看見他哥撕開魔物的咽喉,鮮血噴濺在蒼白的面頰上,順着下巴滴落成線。
白珣擡頭時瞳孔縮成細針,那張曾經俊朗的臉此刻隻有麻木,喉結滾動着咽下血肉,直到嗅到同源的血脈氣息才猛然僵住。
後來白珣神智回籠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推出魔界裂縫。
白亦死死攥着他哥的衣袖說自己不害怕,不離開,可白珣硬是掰開他的手指,将他推了出去。轉身時衣擺掃過滿地碎骨,再沒回頭。
白珣不肯再見他,也不敢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