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枚潔白丹藥拈起時,青女眸光晦暗,渾身冰涼,他的指尖永遠溫潤盈光,執掌生殺予奪。
蘭煙貞一回眸,瞥着她同水鬼一般的模樣,輕聲微笑:“你想說什麼?”
“沒有,主子。”
衣擺滴落的水打濕了殿面。
蘭煙貞起了身,負手望向緊閉的殿門,悠悠問道:“外頭的雨莫非很大?”
青女愣了一下,啞聲答道,有一些。
他還是微笑着,适逢殿外傳來一道朦朦的轟隆響聲,風一陣,雨一陣,雲峰碰撞得近了,陡然炸裂的霹靂一劃,凄厲白光将殿内照得透亮。
青女不适地閉了眼,再睜開時,卻見蘭煙貞神情淡漠,不再微笑。
她有些凄楚地說,主子,萬一……太後娘娘不肯交出藥呢?
蘭煙貞垂下眼簾,淡淡地言語:“那就喂毒到肯交出來為止。”
“或許她已給先帝用過了。”
“先帝駕崩了,正躺在棺木裡,不是麼?”
殿上燈火起伏,燭影裡,蘭煙貞回答得輕描淡寫,人死了,不論她是舍不得用,還是用了沒成功,總要試試才知曉,你瞧,現在不是在朕的手裡了?
青女低下頭,盯着裙擺下一圈淋漓水迹:“若是謝姑姑就這樣……熬不過來了呢?”
“你不是算着份量麼?”
“主子,為什麼這樣待謝姑姑呢?”
為什麼?為什麼呢?
這話問得多餘,人活在世上,什麼法子使不得,什麼人用不得?
這人嘴角微微揚起,笑意清谲得恍若歎息:“有人比她更需要這一枚藥。”
驚雷瞬間炸裂,光亮比震耳欲聾的聲響更先一步到來,青女看見一道巨大的影子從殿上遊走過去,是蘭煙貞的影,怪異而龐大,穿過了燭火。
她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漠漠想着……原來,四月雨水真的很冷。
诏獄裡,燭火疏落。
一道清瘦人影走到了牢房之前,被劃花了眼睛的清影卧在草堆上,聽見鎖鍊打開的聲音,她譏笑起來,說,沉星公公萬福。
拂塵掃動,似有人笑了笑,輕聲言語,做得很好。
兩道高大身影并行入内,将她拖到栅欄旁。
繩結收緊的刹那,被絞在栅欄上的人反複踢蹬,吐出嘶啞的嗆嘔聲。
蒼白的手指抵到唇畔,他嗓音陰冷:“噓。”
直到繡鞋掙脫,他微微搖頭,吩咐道,女子生前愛體面,死後亦是,将她的鞋子穿好。
兩名诏獄侍衛狐疑地對視了一眼,将鞋替人穿好後,一擡頭才發現那人已經出了诏獄。
外頭還在下雨,淅瀝淅瀝。
沉星拿起倚靠在诏獄門口的紙傘,一撐開,白底墨梅,風骨淩厲。他撐着紙傘走過宮道,走過花園,路過蓮台時,回眸一望——
蓮台處,青女獨自對着水畔,望著栽倒的描金蓮花燈,雨水将她的形容打得搖晃。
一把紙傘蓋到她的頭頂。
濕濡的發貼在臉上,青女微微轉頭,看清了是沉星。
握着傘柄的手指十分蒼白,隻聽這人關切地問道:“指揮使,這是怎麼了?”
青女又慢慢回頭,繼續看向那一盞描金蓮花燈,啞聲說:“你有沒有畏懼過……咱們主子?”
沉星笑了一聲,得體地回答:“這怎麼說,人人都應該畏懼陛下。”
“我從小就跟着主子,但是看不懂這個人。”
沉星看着她蹲下身去,拘起水。
他也蹲下身,離得近了,才發覺她雙眸霧霧地望着水面,似乎想要看到水裡去。
“清澈得看得見湖石的水,仍深不可測。”
沉星一怔。
她朝他看去,微笑之際頗有些慘烈的意味:“我以為咱們主子比這樣的水還要冷,還要深。”
沉星瞧着她憔悴的眉目,問道:“這是從何說起?天子自然深不可測。”
青女搖搖頭,還在笑,卻覺得手冷得發透:“不再是做世子時的主子了,我以為至少謝姑姑是不同的……”她有一絲怔忡,喃喃道,“若是今晚太後娘娘不肯交出東西,他真的會讓謝姑姑毒發身亡。這件事,太後娘娘知道,他也知道,現在我也知道了……才發現,他要辦到一件事誰都可以殺死。”
“最可悲的是,他待她好,是真的,待她不好,也是真的。”
“我們都隻是人罷了。”
此言一出,沉星緘默了聲息。
那一雙濕漉漉的手從水面撈起,水線斷斷續續。
青女垂下眼睫,自顧自地呢喃,或許該有容器來盛放這一方水。
沉星眉頭蹙起,安靜地執着這一把紙傘,他記得那日在藏書閣,當時——
“楚翰帝好修仙,聽說他煉丹,真的煉出了三顆稀世丸藥,喚花秀丹,還曾贈其中一枚給謝太後定情?”
軒窗之前,蘭煙貞眸光薄涼,嘴角牽起一絲冷笑。他握着書卷,品味其中的玄妙,不大相信自己的堂兄這樣本事。
沉星神色肅重地回答:“确有其事。”
蘭煙貞凝眉,輕聲問:“是真有稀世丸藥這一回事,還是真的贈給了謝太後?”
“主子,都是真事。”
豈料下一刻,他就聽到這人追問:“朕以為不過是說笑,你怎知丸藥有效?”
沉星心頭一窒,當時他年紀稍幼,卻記得真切,那一日的楚翰帝瘋瘋癫癫,又哭又笑,雙手是血地到處遊蕩,逢人就問……那樣慘烈的情形,十分駭人。
“當時顧妃娘娘已經斷了氣,隻含着那一顆藥,本以為會剖出死嬰,但是小公主還活着。”
蘭煙貞眉頭微颦,若是這樣算……于是他話鋒一轉,追問那個孩子去處:“她呢?”
沉星望著他,啞聲說:“月份不足,小公主睜着眼睛,半個時辰後也咽氣了,楚翰帝将顧妃娘娘和小公主葬在了一處。”
蘭煙貞眸光一斜,挾了凜冽的寒,忽而冷笑起來,哦,原來如此,看來他那不禁事的堂兄,沒過半年也死在對妻女的愧疚之中了。
“沉星,朕要得到那一枚藥。”
誰料沉星擰緊眉峰:“陛下要取來服用?”他又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問,便勸道,“若是陛下不急,請容奴才探看,畢竟這花秀丹效用幾何,無人可知,陛下龍體要緊。”
“來不及,這藥拿來還要驗毒,十分緊迫。”蘭煙貞抵着書卷,挑眉笑道,“再者說,隻靠這藥怎麼安心?該去尋的東西自然要尋。”
沉星微怔,抿住嘴唇,沒有敢多言。
楚翰卷輕輕磕打在窗棂上,這人籠在霧光裡,眉目薄涼地望向太慈宮偏殿。
那時候,他就知道謝太後的心頭肉與心頭愛必有一失,哪怕百般防備……多情總是敗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