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慈宮。
屏去的宮人退出内殿,在一座高大書櫃之前,謝太後掀開上頭挂的仕女圖,拉動書冊,随着沉悶的挪動聲,黑漆漆的暗室入口赫然出現。
那一襲鳳袍慢慢步入。
狹長的甬道之後,清寂得發苦的經卷氣裹住了衣裳,打坐在神像前的衰老身影停下冥思,回頭對着燈影下的人。
謝太後發上有濕漉漉的雨水,少見的狼狽。
老嬷嬷察覺有異,緩緩歎息:“太後娘娘。”
“藥。”
那隻手擡起,沒有金護甲,反而有打砸東西後的刺傷,壞得鮮血淋漓。
“娘娘。”
“給我。”
那隻手仍然停留在半空中。
老嬷嬷執着佛珠,輕輕歎息,此時靠牆矮櫃上的機擴一凹,猛地探出一支狹長的屜,枯老的手一勾,躺在裡頭的黯舊錦盒淩空飛來,穩穩地落在掌中。
枯老的雙手恭敬奉起。
撕裂的丹蔻翹着甲,搭到錦盒時痛得頓了一頓。
謝太後微微閉了閉眼,按下了鎖扣,蓋“咔哒”一聲慢慢彈開,錦盒之中的絲絨吞吐着血紅,一顆溫潤如玉的丸藥散出奇異香氣。
隻一眼,就按上了錦盒。
清脆而沉重的響聲回放在暗室内,老嬷嬷将那一雙渾濁的眼睛睜開,望住曾經驕傲的大小姐。
謝太後抿着紅唇,深深地凝視着她,似回到謝家庭院裡,再次任性妄為。
老嬷嬷慢慢搖頭,将枯老的手揣進袖子裡,慈祥微笑。在憐愛悲憫的笑容裡,那一身長墜的華美鳳袍曳掃過地磚,穿過靜默的甬道,到了殿前。
一名從暗裡躍來的輕巧身影雙手擡起,接住那一隻錦盒。
夜色漆黑,謝太後望著穿不過的雨簾,聲色沉沉:“給靈犀服下,若是回不來……罷了,去吧。”
猶如一陣寒風卷去,那身影已消失不在。
凄凄水霧一遍一遍地灑來,謝太後獨自伫立在風雨殿前,哀憐和憤怒爬上她的眉頭,鳳眸之中更劃過一抹銳冷的精光,上一個這樣逼迫她的人已經入土許久了。
……上官儀。
你最好一直這樣獨善其身。
宸霞殿。
正殿之中,龍涎香潮得發烈。
蘭煙貞靠在椅中,眉目微倦,龍袍上挂滿的血迹已褪成豔麗烏紅。他聽着底下的太醫低聲說,臣……臣等真的無計可施,陛下。
沉星觑着伏低的群臣,執着拂塵,厲聲強調:“前些日子,太慈宮中治風寒的太醫便是誤診隐瞞,後被淩遲……諸位太醫大人,仔細回話。”
磕跪的諸位太醫連連顧盼,未将風寒治好的那位王太醫,引得太後震怒……有人突然不适地抽搐一下,強忍住嘔吐之意,行刑時足足三千餘刀,拖出來時,人模糊難辨了。
“其實朕聽聞有一種奇藥,不僅延年益壽,甚至可以肉白骨……起死回生,名喚素——”
蘭煙貞扶着額,似記不起來了,微微笑道:“若謝姑姑保住了性命,但是餘毒未清,正需要這種奇花異草來治,是不是?”
“是,是,是這樣。”底下太醫一窩蜂地應答,含含糊糊。
龍椅裡,指尖敲擊着扶手,一聲一聲,猶如更漏的歎息:“可是叫素什麼呢?”
“素,素……”
蘭煙貞笑意殘忍如霜色,視人如草芥:“朕的太醫署不過如此?沉星。”
沉星一甩拂塵,命人來将這群太醫拖下去,衆人慌了神,紛紛痛哭流涕,他們可是真的見識過這位天子的雷霆手段,廷杖三品大臣……将人活活打死的事情又不是沒有過,更遑論一群太醫。
“陛下饒命!饒命!臣見過!”
蘭煙貞眸光輕睐,一名高瘦太醫撲跪過來,他竭力穩住伏地的雙手,聲調顫顫:“這東西名喚素心草,生在極寒之地,需要人力去尋。”
指上的血迹幹涸得黏稠,這位年輕帝王嗅着那一抹鐵鏽氣息,似吸食人命:“莫非你識得路?”
他有些慌,被帝王豔麗詭魅的模樣攝去心神:“臣……臣未曾見過,但臣願意為陛下尋來此物!”
瞧,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那一襲明黃起了身,居高臨下地一睇:“愛卿平身。”
“臣,臣不勝惶恐。”
周圍的人都驚恐地望着,那高瘦太醫肩頭發抖,拱手時,擠出難看的苦笑。
蘭煙貞扶住他的手臂,眸光凜冽得刺骨,但他在笑:“不知要多長時日?”
“此物卓爾不凡,人迹罕至處才會生長,若臣運氣好些,一至兩年。”這高瘦太醫壯着膽子打量了他一眼,啞聲說,“或三五年。”
臂上霎時痛得如骨裂,高瘦太醫強忍着痛,聽這天子含笑諷刺,殺意漸濃:“愛卿,你在同朕說笑不成?”
“不敢,不敢,陛下,此物素心一名正是因求取困難而來,意指尋藥之心堅不可摧。”
蘭煙貞垂眸,看到他肌膚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顫栗,忽然相信這說辭,這到底比青女所言合理。他轉而搭着他的肩,輕輕拍了拍,壓得高瘦太醫不自主地發抖。
“那就将家小都接入官署養着。”
“多謝陛下。”
出奇的是,這聲音比方才還要灰敗死心,高瘦太醫重重磕跪在地,謝恩時閉上了眼。
廣場外頭雨水綿綿,放出來的一群太醫們都戰戰兢兢。
其中一個年輕太醫倉促追去,拽住救了衆人一命的高瘦太醫,沙啞地問道:“師傅,你怎麼去?”
怎麼去?不得不去。
被他捉住手臂的高瘦太醫隻覺那一處骨頭麻痹,已不知疼痛滋味,但是他做得到,必須做得到……一家上下十數口人系于一身。
“我不知道,阿朝……阿朝,告訴你師娘,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那藥實在虛無缥缈,他似是想笑,扯了扯嘴角,麻麻木木地往前走,“就叫辛夷。”
江朝望着他搖晃的背影,忽然大喊了一句:“那你還回……你什麼時候回來?”
腳步頓了頓,他在茫茫雨水裡沒有回頭,隻擺了擺手。
宸霞殿。
殿内靜寂無聲,換完白紗的醫女将清理下的血水端出,一名腳步輕巧的宮娥接手過去,又麻利地上前掖好了床被。
趁着無人注意,她從胸前抹來一顆丹藥,挾在指尖,正要喂入枕上人的唇中,一隻冰冷的手忽然攥住了她的腕——
雨水嘈雜得耳膜生痛,不得安甯。
正殿前,宮宇長挂落水痕迹,像截不斷的簾幕,水霧濃得窒息。
龍椅上算計的指尖一頓,蘭煙貞眸光微沉,起身進了内殿。
他徑直走到床榻旁,凝着毫無血色的一張臉,身後突然攏近了腳步,青女的影子倒在銀質腳踏旁。
她遞上了一枚潔白丹藥。
攤開的掌中,指甲紮入的月牙印未消,想必攥了許久,遲疑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