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她抛下樂斯年,揚塵而去。在大雨等待,想知道樂斯年會如何死在聞師僖手中。就像當年樂承邺攻入奉京,她兄長與姐姐慘死在叛軍刀下,今時今日,她也能親手殺了樂斯年!
可接下來看到的一幕,卻讓她眼眸睜大。
因為,樂斯年在砸入泥地後,隻看了眼她逃走的方向,便站起身,朝另一頭跑去。
很快,北兵将他拖倒在地,一人策馬而來,挑眉笑道:“你就是武安侯之子?如此弱不禁風?看來父親說大梁氣數已盡,果真如此。”
樂绮眠認出,這是血洗應州的聞師僖,又見樂斯年滿面鮮血,弩|機也摔了出去,卻道:“你就是北相長子?你深入敵境,一旦援軍趕到,腹背受敵,支撐不了太久。父親說聞氏有勇無謀,的确如此。”
聞師僖霎時變了臉色:抽出劍來:“你找死!”
他提劍猛刺,一柄鐵劍卻斜刺裡穿出,擊落他手中佩劍!
樂斯年收回鐵劍,笑道:“堂堂北相長子,隻有這點本事?”
北兵隻留意那把弩|機,沒發現他袖中還藏有一柄短劍,頓時驚惶上前。聞師僖卻推開衆人,冷笑一聲:“垂死掙紮?待将你項上人頭送到陣前,看你如何嘴硬!”
士兵七手八腳繳了鐵劍,将樂斯年按在泥中。這場景樂绮眠再熟悉不過,昔日叛軍将她押往妙應寺,她也是這般狼狽。
這一切,都拜樂承邺所賜,是樂家欠下的債,是樂斯年自食其果,她不必猶豫,更不必認為自己是幫兇——
“铛!”
佩劍重回手中,聞師僖正要一劍刺下,一支弩箭劃破長空,劍身偏移,刺入泥地!
聞師僖暴喝出聲:“何人?出來!”
暴雨如注,樂绮眠從黑暗中現身,輕聲細語:“何人?自然是取你性命之人。”
說完,她一箭射向聞師僖,另一手割斷繩索,将樂斯年拖上馬背!
聞師僖倉促躲閃,小馬發足狂奔,突破包圍。樂斯年的眼睛被血糊住,勉強看清眼前背影,詫異道:“是你。”
樂绮眠說:“再多說一句,現在把你扔下馬背!”
樂斯年立刻閉嘴,但過了片刻,又忍不住:“姑娘,無論如何,多謝你......”
樂绮眠感覺身後微沉,樂斯年倒在背上,中了一箭。他如常道:“繼續走,不要回頭。”
大雨漫天徹地,樂绮眠的臉被雨打濕,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回頭,就像不知道,樂斯年的死與她有何關系。也許隻是忍受不了,有人被抛在群狼環伺的夜裡,隻要一人伸手,就能拽她出泥沼,對方卻在給出希望後,又收回了手。
又或者,隻是借由樂斯年,去回到被關押在妙應寺的日夜,解救那個,被抛下的自己。
她也說不清。
小馬像暴雨中的一葉孤舟,一聲驚雷過後,氣力耗盡,轟然倒地!
北兵圍了上來,高聲道:“将軍,不是援兵,隻是個女賊!”
樂绮眠摔入泥中,長發被拽起,亂糟糟地貼在額前,聽到聞師僖笑說:“是你救了那小子?也是你要殺我?”
眼前之人看向樂绮眠,像看腳下一隻蝼蟻,似乎很疑惑,她為何有膽量送死。
樂绮眠胸中如被野火焚燒,一字一句道:“不止你,你的父親、屬下,去過應州、毀掉江家的每個人,”她盯着聞師僖,目不轉睛,“我都不會放過。”
她雙眼深濃如墨,直勾勾望着人時,竟透出幾分邪性。聞師僖哈哈大笑:“諸位,你們聽,她說去過應州的每個人,她都不會放過,你們怕不怕?”
士兵爆發出大笑,有人說:“将軍不如給她把劍,讓咱們領教領教,她想如何不放過!”
被壓在泥中的少女不到衆人肩膀高,信誓旦旦說要報仇,這場面滑稽,如何不引人發笑?
“會為江家抱不平,看來是應州之戰的漏網之魚,不必擔心,”聞師僖撐住雙膝,俯下身,興緻盎然道,“小姑娘,我現在便送你去見雙親。”
說完,按住樂绮眠的頭,一把撞向石上!
與此同時,有一人從後方撲來,猛然抱住樂绮眠,滾向前方!
“别怕,”樂斯年後背滲出血,卻笑了笑,捏住一枚銅錢,“我有一把袖弩,本想作為禮物送給一位妹妹,現在恐怕沒機會了。來,你拿着它,銅錢抛出時,松開懸刀,把一切交給天意做主。”
樂绮眠說:“你少教我!”
樂斯年忽然鄭重道:“公主。”
樂绮眠一怔,他發抖的手覆了上來,忽然松開銅錢,帶動弩箭瞄準聞師僖,扣向懸刀。
樂斯年說:“就是現在。”
北兵已追至眼前,聞師僖也提起佩劍,疾馳而來:“敢虎口奪人,算你有膽量,可惜今日,你到此為——”
“叮!”
銅錢被抛向空中,懸刀松開,那一箭穿破雨霧,徑直釘入聞師僖胸口!
“叮!”
銅錢落地,聞師僖重重砸入泥中,發出沉悶聲響。兩道聲音重合,一雙人影摔入雨中!
跌倒的同一刻,樂绮眠看到,樂斯年背起她,迅速爬起。追兵緊随而至,但茫茫大雨中,一面月白色大纛穿透夜色,席卷而來!
有人道:“侯爺,是小将軍!”
全副武裝的西北軍提起長刀,與聞家殺作一團。對方見勢不好,立時帶走聞師僖,調轉馬頭,然而援兵如風卷殘雲,直追而上,很快将人斬落馬下,隻有聞師僖被護在前方,僥幸逃過一劫。
赢了!
樂绮眠癱倒在地,緊張到紊亂的心跳尚未平複,便道:“你箭法不過如此,連人也射不死!”
樂斯年也躺在雨中,大口喘氣:“那是我受了傷,平日不是如此!”
說完,兩人一陣沉默。
樂绮眠看向他,低聲質問:“你何時認出我是公主?”
樂斯年驚訝:“你是公主?”
樂绮眠後知後覺,猛然坐起身:“你敢耍我?”
樂斯年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嘛,我也不确定,隻是随意喊一喊,沒想到......痛痛痛——快住手!”
樂绮眠掐住他的傷口,低頭認真看着他,難得沒有笑:“下次再敢騙我,我絕不回頭。”
樂斯年求饒:“好好,絕不騙你,公主快松手!”
樂绮眠這才大發慈悲,松開了手。
樂斯年痛得連連吸氣,想不通她小小一個人,怎麼這般大氣性,緩了半晌,才歎息一聲:“方才銅錢抛出正面,說明公主會交好運,但下回不要這般兇惡,需知戾氣過重,好運會散的。”
這枚銅錢是他娘留下的遺物,樂斯年整日帶在身旁,用它占蔔兇吉。樂绮眠不信這些說法,正要反駁,穿一身金色狻猊甲的樂承邺走來,一臂一個,拎起二人。
“髒得像小乞丐,還在戰場打打鬧鬧,”樂承邺用力拍了樂斯年一掌,呵斥道,“帶壞公主!”
樂斯年險些吐血:“我也不想打鬧,可不是她打我麼......”
兩人被放上馬背,父子二人又說了些閑話。樂绮眠安靜待在馬上,難得有些忐忑。
可一路走回軍營,樂斯年都沒有提起被扔下馬背一事,仿佛事情不曾發生。樂承邺也沒有追問,她為何逃出軍營。
那個雨夜,樂家軍剿滅在場北兵,聞師僖身受重傷,倉促北逃。兩年後,白馬河再戰,樂绮眠一箭射殺聞師僖,“眉心簪花”之名聲震西北。
而一切的一切,都始于這把袖弩。
回憶散去,樂绮眠閉了閉眼,想到來北蒼的目的,漸漸冷靜下來。
不論傅厭辭有何打算,既然郡王已死,她就該盡快離開北蒼,将消息帶給樂家父子,讓二人有所準備。
這麼想時,她沒有擡頭,因此并未注意到,自她拿起袖弩起,有道鴉青色身影伫立窗前,注視樂绮眠良久。
在看到她對袖弩的反應後,悄然收回了放在窗台的手。